第十七章 存信义,此生不渝(完)

杜云的衣冠冢并不远,就在登楼后侧,建州护城河边的树林之中。

杜云当年身死,连尸身也无一具,谢郁有记忆以来看到的便只有这座衣冠冢,这也是他愈发憎恨池冥、后来又将他人头取来的原因。

段须眉路途中还在想着适才卫飞卿说的那句话,耳听封禅道:“你那位小友,当之是个妙人。”

段须眉也不知为何,他自己被封禅关怀爱护并无太大感触,这时听封禅称呼卫飞卿为他“小友”,又难得关注出言称赞,心下便觉有些赧然,讷讷道:“他……十分聪明。”

封禅侧头看他一眼。

何止聪明呢?他想道,他今日所讲关于过往,关于段须眉与谢郁的身世无不凄惨,那孩子却一语中的段须眉从中乃是“得到”,这一份穿透一切的睿智与远见又岂是聪明二字就能形容?

但他虽说并不关心外物,却不代表他没看见卫飞卿对段须眉的关切回护,想到他身边有这样一个可靠的朋友,心里亦觉十分欣慰。

杜云衣冠冢已在眼前。

段须眉与封禅再没心思想别的。

这树林并不大,冷冷清清的唯有一座坟茔,可见绝非谢家祖坟所在。

封禅早知杜云尸身并不在其中,但他还是第一眼就忍不住落在那座坟头上,见碑上所刻“杜氏衣冠冢”几字,心下只觉一阵荒谬。漠然想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她为自己挑选的人生,生得委屈死得凄惨,墓里无尸,碑上无字,连她最想得到的“谢门”二字也未能冠上,这当真,不、能、更、荒、谬。

段须眉目光却注视着那墓碑的上方。

那上面挂了一个灰蒙蒙的物事,他看了半天,才终于看清那是用上面自带的一缕头发栓在了墓碑顶上,是以……那是一颗人头。只是过去了太久,原本的头发已变作一团枯草,而发丛中的那颗头……段须眉挣开封禅扶着他的手,一步步踉跄走到墓碑跟前,伸手去捧那颗人头,双手抖索得不行,解了半晌也未解开那缕头发。但他不敢用力,他不敢扯断其中任意一根发丝。待他终于解开头发将人头捧在手中,他脸上不知何时早已被眼泪打湿。他小心翼翼的将乱发捋清,一根根别在脑后,最后露出人头的面孔……不是面孔,是骷髅上的几个黑洞而已。

但那个人与他相伴了十几年的岁月,在他生命的前十几年他只有他,休说他变作骷髅,就算他化作了飞灰,他亦能够一眼认得出。

抚着那骷髅头上的几个孔,段须眉眼泪越淌越凶,流到再无法阻挡哽咽,终于也似先前谢郁那般失声痛哭起来,仿佛要把他当年眼睁睁看他被人割下头颅、这些年遍寻他人头而不见、从不敢回去祭拜他残缺坟墓的委屈通通哭出来。

这个人生前多么风光。

他就算坏也坏到天下无人能及。

他死之日全天下的恶徒都为之哭嚎叩首。

然而他的人头就这样年复一年的被挂在昔年曾经受教于他、背叛他、害死他手足的徒弟的坟前,直至风干成骷髅。

他怎能……委屈至此,受辱至此,冤枉至此。

段须眉哭得几要背过气去。

一人欲从他手中抽走人头,他本能回护,抬眼却见是封禅。他看到封禅目中神情,不由自主松了手。

封禅将人头捧到眼前,细细凝望半晌,眼泪从他浑浊眼中一颗颗落下来,落在那团整理不整理实则并无分别的枯发上,半晌将那人头往怀中一带,重重一搂:“……好兄弟。”眼泪簌簌而下。

段须眉呆呆看着他与他怀中的池冥人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此生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他的生父……段芳踪,那个人当年可有人给他收尸吗?

他记得当傅八音隐约曾对他说过什么?

与他生父乃好友,在他死后前去寻他,寻到他的刀,却未寻到他的……尸。

紧紧咬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不如此段须眉只觉整个人、整颗心都似快要炸开,却忽听封禅用十分温柔的语调对他说道:“眉儿,你不必伤心,你义父这个人……实则他并不在意这些的。”他一边说,心中细细回想着二十年前、不,三十年前的那个人,“他一身武功是自己练就,一生奇遇是自己获得,他从小就无拘无束,但觉天高地阔,没有他去不到的地方。为此他以天为被地为席,无米时候往脸上抹两把就坐在街边乞讨,一言不合就与人拼命……他何尝在意过这些外事外物?又何尝在意过己身如何?是以你别伤心,他无事的,也不委屈。他一生坏事做尽,死后能与他徒儿的衣冠冢做个伴,想来于他亦是藉慰。”

段须眉听自己轻声问道:“那他在意什么?”

“……他在意人心啊。他那人实则没什么脑子,也不喜欢想事情。谁待他好,他就待谁好。他向来就是这么简单。”封禅似微微笑了笑,但那笑意一瞬过后却又化作沉静,“只是……曾待他好又得到他的好的人,卫君歆背叛了他,阿云背叛了他,芳踪与我都‘死’了,八音数十年都隐居在枉死城不问世事。最后那些年头,你能陪在他身边,实则他一定很高兴。若儿呢?你可知杜若的消息?”

段须眉不知不觉眼泪便再次流下泪,咬牙道:“杜若……亲手杀了他。”他对杜若原本并无甚怨恨的情绪,但这时听到封禅的话,内心恨意当真滔天盖地。

“如此说来他是将若儿留在身边了。”封禅微微叹道,“他杀死阿云却又将若儿留在身边,想来是一早就料定那样的结果吧,你又何必替他不值。”

更或许,连番遭受背叛与打击的池冥早在那时候就已了无生趣,其后种种,在他心中想来都不留痕迹了。

“当年我们四人关外结拜,这颗头最大,八音行二,我排行老三,芳踪最小,被我们三人视作幼弟。可虽说我们四人间有了兄弟的名分,却从未正正经经唤过一声大哥二哥,三弟四弟,只因在我们心中,兄弟也好,挚友也罢,那些都不过是个称号而已,我们只要在心里将对方摆正了位置,自然也就不在意那些细处了。只是——”封禅转向段须眉,“当你还在你娘亲肚子里的时候,我们三人便得到你爹的传讯,想必不止我,那两人也都在心里幻想过被你唤一声大伯与二伯。只是后来一个成了你义父,一个成了你师父,那原本属于我们几人的名分,反倒是大家都装作给忘记了。眉儿,我未抚养过你,也未传授你武功,更未见到你在今天以前的任何一种模样。但即便如此我仍要厚着颜面问你,你可愿唤我一声‘三伯’?”

段须眉呆呆望着他,半晌俯身在地,朝他端端正正叩了个响头:“三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