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24章

皇家婚宴尊崇的是古礼,并非民间三拜后送入洞房的习俗。醮礼之后是新郎执雁,以红绸大花牵出新妇,先面北拜列祖列宗,再入室沃盥,再入堂拜高堂刘丞相并景王爷,婿、妇交拜,再由赞者唱着颂词,送入洞房,赞者再高唱吉祥话,婿妇行同牢合卺之礼,表示阴阳蕴藉交接之义,然后再脱服,各有对方从者拿出洞房。

好容易这一整套仪式行完,百官中不乏年轻好事之人,哄笑着先灌了李梓麟好几杯,再一拥而入,冲进洞房,都想着李梓麟为人木讷不善圆滑,要好好捉弄他。这玩笑才刚开了头,哪知新娘子萧锦芳泼辣得紧,滴溜溜一张嘴,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先将众人千百了一通。随后又豪爽大方,说话行事柔中带刚,七分笑脸三分厉害,完全不是一般新娘藏头缩脚,含羞带怯的娇弱模样,倒让起头闹事的自己讨了个没趣,想要欺侮新郎,倒让新娘子耍弄了一番,差点面子上下不来台。她又是郡主身份,众人也不敢十分放肆,最后还是李梓麟看不过眼,笑着脸上去喝了好几钟,总算让那帮人挽回些许面子,略笑了一笑,也就没好意思再闹下去,各自散到前厅去了。

他们只敢闹李梓麟的,却无人敢进萧墨存的,王福全送凤冠霞帔的沈冰楠入洞房后,便回前厅饮酒作赔,以全礼数。与府内其他地方热热闹闹的景象相较,萧墨存回府后静养着的卧房显得格外冷清,内里陈设布局并未见多大喜庆,只略添了几盏大红宫灯,一顶百子千孙绣帐替代了原先的床幔,墙上偌大一个喜字提醒着今晚在此上演的剧目。

萧墨存身上并无换喜服之流,只穿家常衣裳,披着银鼠褂子,一头柔滑如水的乌发垂了下来。他瞧着蒙着红盖头,怯生生侍立一旁的新娘子沈冰楠,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伸出手,一旁的小宝儿忙弯腰扶了。墨存借着他的臂,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勉强走到沈冰楠跟前,接过象征称心如意的乌木包金秤杆,轻轻地挑了那个盖头。

红布下,是沈冰楠一张娇媚如花的脸,两片粉颊略带羞红,一双剪水双瞳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立即又垂了下去,樱桃小嘴早已向上勾起,似在抿嘴,又似在咬唇,楚楚动人之极。萧墨存蹙眉强笑,轻声道:“沈姑娘,难为你了。”

沈冰楠低声道:“妾身自己甘愿,与旁人无干。”

萧墨存复叹了口气,扶着小宝儿的肩膀,慢慢坐在近旁一张靠背椅子上,略喘了口气,对沈冰楠道:“沈姑娘……”

“侯爷,冰楠已嫁作萧家妇,自此往后,便不再是姑娘。”沈冰楠抬起头道。

萧墨存一顿,暗叹了一口气,道:“是我疏忽了,那称你为冰楠可否?”

“但凭侯爷喜欢。”

她迎视萧墨存的眼光复杂,有殷勤,有期许,有隐忍,也有说不出的情愫。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往下的话便很难出口,萧墨存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对着这个披着新妇嫁衣的女孩柔声道:“冰楠,你我皆知,此次婚娶,作不得数,我,”他困难地斟酌词句,却还是要强压下心中的不忍与负罪感,又不得不继续下去:“我很抱歉,不,是非常抱歉,我这一生,从未为自己做过一件事,此番,此番成亲,算是唯一一次任性所为,却终究还是要累人累己,冰楠,我萧墨存没有亏欠过任何人,惟独是你,我愧疚难当。”

“侯爷……”沈冰楠睁大眼,清澈的眼睛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萧墨存取过桌上案几一只檀木盒子,手有些发抖,含笑带悲道:“我做不了谁的夫婿,也不值得你为我耗费光阴,蹉跎年华。今夜之后,你便自由了,我手书的休书在门外二等侍卫王福全手中,你只需去取便是。休书两份,一是彰显你的妇德,二是我的罪己状,总之一切种种,皆是我萧墨存的不是,断不叫旁人委屈你半分。”

他苦笑了一下,缓缓道:“我知你心中定然恨我怨我,思来想去,身无长物,朝不保夕,也唯有用些实物方能补偿我的罪过于万一。这里面是侯府内所有房契及田庄地契,我早已吩咐下去,府内所有,尽皆奉你为主母,无论你日后作何打算,总是能随意支配他们,这是我送予你的东西,旁人无权质疑。日后若有何难处,只管去找王福全,我已经托了他照应你,他自然也会好好安排。”

沈冰楠脸色变白,身子有些微颤抖,两行清泪已经顺着粉颊落下,她看着萧墨存,抖着唇,强笑道:“你,你什么都替别人想到了,就连休书,也处处留情,你总是如此,却从未想过,你这样,旁人要如何自处?”

萧墨存一呆,艰难地道:“抱歉,我没想到这一层,我,我只是想尽可能地补偿你。”

沈冰楠流泪看他,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忽闻门扉砰地一声被人大力踹开,一个男子,浑身酒气地闯了进来。

“大胆!你是何人?擅闯侯爷卧房,该当何罪!”小宝儿挺身站在萧墨存面前,也不知打哪学来的说辞,由他清脆的童音喊出,不觉有气势,反倒显得好笑。

“我是何人?狗奴才,问问你家主子我是何人?”那男子慢慢走到灯下,只见他衣着华贵,形容俊俏,却带着三分戾气,一双丹凤眼斜睨过来,尽是阴狠恶毒,看到萧墨存,忽然嘴角一勾,现出一个不坏好意的笑,偏着头道:“三弟,平日你呆宫里头,哥哥等闲见不着一面,今儿个可算是能当面跟你说声恭喜了。”

萧墨存眉头一皱,这才想起此人是谁,原来是这副身子正经的兄长,裕王府世子萧墨翎,自来此空间,他与这人打照面的机会不过一次,但想亲兄弟若如此疏远,萧墨存当年稚龄却宁愿以色事君也要脱离裕王府一脉,想来这位世子功不可没。不管此来何为,这人如此放肆闯入别人的洞房,怕也非什么善意。他微微一笑,将小宝儿拉到自己身旁,摸摸那孩子紧张得冒汗的手,道:“原来是王兄,许久不见,这向来可好?”

“托你的福,为兄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萧墨翎恶狠狠地道。

“是吗?父王泉下有知,可真要颇感欣慰。”萧墨存捏捏小宝儿的手,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眼门边,继续道:“你我兄弟,今儿个这杯喜酒,可真要喝上一喝,不若劳烦王兄叫一叫弟弟那些不成器的奴才,让他们备上一壶酒进来如何?”

“不忙,”萧墨翎得意地笑了起来:“都说皇上怎么宠你,可为兄瞧着这阖府上下,除了王福全那狗才,没几个可用之人。只可惜王大人忙着替你尽地主之谊,余下的,我早已替三弟你遣开了他们,咱们兄弟许久不聚,说几句体己话,不好叫奴才们打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