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芭蕾”

莎士比亚书店也曾经一度与音乐结缘。在我们搬到剧院街之后,乔治·安太尔和他的太太波斯珂就住在书店楼上的一套两居室的公寓里。这个住处对他们来说真是太合适了,因为乔治特爱读书,几乎读遍了我图书馆里的每一本书。到我书店来的顾客们看到墙上的那些作家肖像,总是要问曼·雷照片中那位留着刘海的小伙子是谁,而往往就在这时,旁边通向图书馆的门会打开,照片上的那人会捧着一大摞书走出来。对于如何能更快地卖掉我的书,乔治也给了我许多宝贵的建议,他自告奋勇要为橱窗里陈列的那些书另起一些更让人兴奋的书名,他说,这样立马就会有人来买。我想他的话倒还真可能兑现,因为他所建议的一些书名连我都无法说出口。

如果乔治忘记了钥匙而波斯珂又不在家,他就会顺着莎士比亚书店的招牌爬上去,然后从二楼的窗子钻进公寓。路上的行人往往会停下来,观看我的顾客上演的又一出西部片。他们吹着口哨在街上来回走动,有的甚至打扮成牛仔的模样。我的门房是一位有四十年工龄的忠诚的老太太,她非常喜欢美国人。她会说“我们美国人”,仿佛我们就像赛马一样有趣。她丈夫曾经是开往龙畅赛马场的大巴车司机,在她成为门房之前,她就是大巴车的售票员,她的肩膀上斜挎着一个皮包,随着车子的运行而晃来晃去。她也常说“那个美国来的”,指的是我的那条狗泰迪,因为它的脖子上戴的还是布鲁克林的牌照。她非常喜欢乔治·安太尔,当然,每次他半夜回来时例外,因为她得起来给他开门。

乔治和我对《尤利西斯》的看法是一致的,乔治说这本书“能行”,仿佛它是一个什么机器发明。他也曾梦想过要根据《尤利西斯》写一部歌剧,但可惜的是,他的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从一开始,阿德里安娜和我就参与到“机械芭蕾”(Ballet Mécanique)[10]这一项目的酝酿之中,当时,安太尔连钢琴都没有,阿德里安娜就让他使用自己家的钢琴,反正她白天总在书店里。当安太尔弹钢琴,更确切地说,当安太尔敲打钢琴的时候,他就让你感觉到钢琴确确实实是件打击乐器。[11]那个替阿德里安娜打扫房间的女佣常常倚着扫把听他弹琴,她称之为“消防队员”,她觉得这种音乐虽然古怪,但是激动人心。

我们无比兴奋地关注着整个创作的进展,等到整部作品完成后,我们都被邀请到普莱尔音乐厅(Pleyel),听乔治在一架自动钢琴上演奏这部曲子。听众共坐了三排,有阿德里安娜、乔伊斯、罗伯特·麦卡蒙,我自己,还有一些其他人,当然还有波斯珂,演奏者挥汗如雨,她得忙着帮他擦汗。

安太尔说,他的“机械芭蕾”是为自动钢琴创作的,因为从技术上来说,人的双手根本就不可能演奏它。但是,演奏时他的双手所要做的和那架自动钢琴简直不相上下。所有的听众,包括乔伊斯,都非常喜欢“机械芭蕾”,但是有一点让乔伊斯觉得遗憾,那就是自动钢琴并没能消除那种钢琴演奏家常有的“自由发挥和曲解其意”。

在布莱荷的母亲埃勒曼夫人的资助下,安太尔得以集中心思完成他的“机械芭蕾”。然后,伯克夫人给他寄了一张支票,帮他支付演出时所需要的一切开销。他租了巨大的香榭丽舍剧院,一直很关注安太尔的音乐的著名指挥家弗来德米尔·戈尔舒曼(Vladimir Golschmann),同意担任“机械芭蕾”的指挥。在同一场演出中,还有指挥家自己的交响乐,那是节目单上的第一个节目。

同时,庞德夫妇也给我们寄来了一张请柬,请我们去参加一场私人音乐会,那里将演奏庞德和安太尔两人的音乐作品。这两位音乐同谋的音乐会,是在普莱尔音乐厅的一个小演奏厅里举行的,阿德里安娜和我坐在乔伊斯和他的儿子乔乔的旁边,把乔乔带来,是乔伊斯希望能培养他对现代音乐的兴趣,但是,庞德和安太尔的作品所起的作用,可能适得其反。玛格丽特·安德森和简·希普也在那里,还有茱娜·伯恩斯和海明威。

节目单上的标题是这样写的:“美国音乐(独立宣言);表演者:欧尔加·如洁(Olga Rudge)[12]和乔治·安太尔。”

“机械芭蕾”在香榭丽舍剧院的演出是二十年代最重大的艺术活动之一,所有的圈内人都来了,把整个大剧院坐得满满的。我们到达剧院时,离演出还有好一段时间,但是已经到处都是人,剧院外还有乱糟糟的一大群人想挤进去。我们好不容易才挤到我们的位子,真像是土耳其陵墓,“全是满满的”。乔治·安太尔的朋友阿兰·坦纳(Alan Tanner)正在帮他缝补他晚礼服上一个虫咬的小洞,没有晚礼服安太尔就不会上场,没有钢琴家音乐会就无法开始,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东张西望。我们看到乔伊斯夫妇坐在一间包厢里,还有很少露面的T.S.艾略特,那么英俊,穿着打扮是那么优雅,跟他坐在一起的是巴夏诺王妃(Princess Bassiano)[13]。在最上层坐着常在蒙马特高地活动的那群朋友,正中间是埃兹拉·庞德,他仿佛在为乔治·安太尔坐镇。在前排座位上,有一位穿着黑裙的女士姿态优雅地向人们鞠躬,非常引人注目。有些人在小声议论她是不是哪位皇室贵人,而阿德里安娜则大叫道:“那是你的门房!”

“机械芭蕾”对听众们有一种很奇怪的影响力,音乐厅里到处都是大喊大叫的声音,音乐本身完全被淹没了。楼下传来叫骂声,楼上的就以叫好声来回击,在一片嘈杂中,埃兹拉的声音最响亮,有人说他们还看见他头朝下从顶层楼座上倒挂下来。

你能看到有人在拳击对方的面孔,你能听到大呼小叫,你就是听不到“机械芭蕾”的音乐声,但从舞台上那些人的表演来看,这音乐的演奏应该没有停止过。

等到飞机的螺旋桨上场时,这些愤怒的人们突然平息下来,因为螺旋桨开始转动,吹起了一阵风,据斯图尔特·吉尔伯特说,他旁边坐着的一个男人的假头发被吹掉了,一直吹到音乐厅的后排。男人们把衣领竖起来,女人们把围巾披了起来,因为还真有些冷。

所以,我们不能说观众真正倾听到了“机械芭蕾”的音乐,但是至少乔治·安太尔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演出,从达达主义的角度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更高超了。

我个人觉得,从现在开始,乔治·安太尔应该专心致志地继续创作他的音乐。也有人建议说他应该借着公众的兴趣大赚一笔,乔治告诉我,庞德劝他到意大利去徒步旅行,巡回演出,背着他那只名叫“疯狂”的猫。但是乔治根本不喜欢走路,特别是让“疯狂”坐在他的背上。而“疯狂”呢,他更喜欢沿着阳台走到隔壁,去拜访那里的母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