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结婚三个月之后的6月份,我怀孕了。

我把消息告诉米海尔时,他一点也不高兴,再三追问我是不是真的。婚前,他曾在医学书中了解到,此事很容易弄错,尤其是第一次。也许我把征兆弄错了。

他说此话时,我起身离开房间。他还是站在镜子前,在嘴唇与下巴之间这一敏感部位移动着剃须刀。或许在他刮脸时说这话不是时候。

第二天,儿科专家杰妮娅姑妈从特拉维夫赶来。米海尔早晨打电话给她,她便放下一切,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杰妮娅姑妈说话时神情严峻。埋怨我不负责任。我将毁掉米海尔的全部心血。难道我就没有体会到自己的命运与米海尔的进步息息相关吗?正赶上大学将要举行期末考试这个节骨眼!

“简直像个孩子,”杰妮娅姑妈说,“简直像个孩子。”

她拒绝住我们家。居然傻乎乎地抛下一切冲到耶路撒冷。她很后悔。为很多事后悔。“不过是一次二十分钟的手术,就像给孩子割扁桃体一样简单。但世界上也有连简单事情也搞不懂的复杂女人。你呢,米海尔,竟像个哑巴似的坐在那儿,好像此事与你无关。有时我觉得,长辈为年轻人作自我牺牲并没有任何意义。我最好还是闭口不说吧,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呀。再见吧。”

杰妮娅姑妈拿起自己那顶蓝帽子,横冲直撞地走了出去。米海尔半张着嘴巴坐在那儿,默默无言,像刚听完恐怖故事的孩子。我走进厨房,锁上门,哭了。我站在橱柜前,刨了一只胡萝卜,撒上糖,加上些柠檬汁,哭泣着。即使丈夫敲门,我也不会开的。我现在几乎可以确信,米海尔不会敲门的。

1951年3月,婚后近一年,历经痛苦的妊娠之后,我们的儿子亚伊尔出生了。

夏天,刚开始怀孕时,我在街上丢了两个粮本。一个是米海尔的,一个是我自己的。没有粮本就不能买必需的口粮。一连几个星期,我出现维生素缺乏症。米海尔连粗盐也不肯在黑市上买。这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人生准则:一定要严格遵守国家法律。领到新粮本以后,我继续忍受新的煎熬。有一次,我不小心在操场上跌了一跤,医生于是不允许我继续工作。这一决定对我们来说很残酷,因为我们的经济状况很紧张。医生还给我开药方,补充肝汁与钙。我患有慢性头痛,似乎有块冰冷的金属片戳在太阳穴上。我又开始噩梦缠身,经常在尖叫中醒来。米海尔给家里写信,告诉他们我不再工作了,并说明了我的精神状况。多亏哈达萨的丈夫,米海尔从学生助学金管理机构借到了一小笔钱。

8月末,杰妮娅姑妈寄来一封挂号信。她没给我们写一行字,但我们却在信封内发现一张折好的支票,面值三百镑。米海尔说,要是自尊心驱使我把钱退回去的话,他愿意中断学业前去打工,于是我留下了杰妮娅姑妈的钱。我对丈夫说我不喜欢“自尊”一词,说我充满感激地将钱收下。这样一来,米海尔总让我想起中断学业前去打工的事。

“我会记住的,米海尔。你了解我,我不知如何去忘却。”

我不再去大学听课,不再去学希伯来文学了。我在笔记中写道,强烈的孤儿情绪在希伯来文学复兴时期诗人们的创作中十分普遍。但这种孤儿意识从何而来?又包括哪些内容?我就不得而知了。

家务活也顾不上了。整个上午,我几乎是独自一人坐在小小的阳台上,俯瞰一片荒凉的院落。我坐在折叠椅上,扔面包屑喂猫。喜欢看邻居家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父亲时不时使用一个短语“静观默察”。我默不作声地观看,但是离宁静却相去甚远,与父亲所说的那种默察大概还是相去甚远。孩子们气喘吁吁地激烈竞争,其乐趣何在?游戏令人疲惫,胜利乃是一片虚空。成功的期待又是什么?夜幕即将降临。冬天将要重回。暴风雨将要冲刷一切。耶路撒冷重会吹起劲风。或许会有一场战争。捉迷藏的游戏太愚蠢可笑了。我从阳台上可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谁能真正藏匿起来呢?是谁在作准备呢?热情是个多奇怪的东西啊!疲倦的孩子们啊,休息一下,放松一会儿吧!冬天虽然非常遥远,但已经在积蓄力量了。距离是靠不住的。

午饭后,我像干过什么重活似的,精疲力竭地往床上一倒,连报纸都看不动了。

米海尔早上八点离家,晚上六点回来。时值夏天。我不能往窗子上哈气、在玻璃上画东西了。为了叫我省心,米海尔重新开始了过去的生活,与他的同窗好友一起到马米拉路口的学生食堂吃饭。

12月是我怀孕的第六个月。米海尔参加第一学位考试。考取了第二名。对他的喜悦我无动于衷。让他独自庆贺去吧,留我一个人待着。10月份,丈夫已开始攻读第二学位。晚上,他疲惫不堪地回来时,会主动请令买杂货、买菜、买药。有一回,我让他去诊所替我取化验结果,他因而没有前去做一个重要的实验。

那天晚上,米海尔一扫往日的沉默。他试图向我解释他自己目前的日子也不好过,不应该想象他一切都称心如意。

“米海尔,我并没那么想。”

那么,我为什么让他感到负疚呢?

我让他感到负疚了吗?他必须意识到,我不能适应眼前这种浪漫。连件孕妇装也没有。每天穿着便服,既不合体,也不舒服。怎么能够使自己妩媚动人呢?

不,这不是他所要求的。他缺少的不是我的美丽。他所要求的无非就是我别这么倔强,别这么歇斯底里。

的确,在这期间,我们之间有一种不稳定的妥协。我们就像两个在漫长的火车旅行中被命运安排在一起的乘客,双方得互相体谅,彬彬有礼,互不干扰,互不侵犯,少打听对方的私事。要谦恭有礼,体谅他人。或许可以时不时地闲聊一番,让对方高兴。没有要求。甚至不时流露出适度的同情。

但车窗外却是一片平淡阴郁的景色:干涸的土地,低矮的灌木丛。

我要是让他关上窗子,他会很愿意去做的。

这只是某种冷漠的和谐。既小心又费力。就像走在被雨水打湿的一段石阶上。啊,歇息歇息吧。

我承认,经常是我自己打破了这种和谐。若不是米海尔那坚实的手臂我该是跌倒了。整个夜晚我故意静坐在那儿。好像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要是米海尔问我感觉怎么样,我会说:

“你管得着吗?”

如果第二天早晨他胆敢斗气,不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就会咆哮起来,说他不关心我,所以不问候我。

冬天伊始,有那么一两次,我用眼泪把丈夫弄得狼狈不堪。我叫他畜生,骂他木讷无情。米海尔温和地驳回这些指控,措辞冷静而又耐心,好像是他犯了错误,我成了被抚慰的对象。我仍像个反叛的孩子一样不肯罢休。我恨他,恨得喉咙哽咽。我想弄得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