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葬礼后的第一个星期米海尔没有刮脸。我觉得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对宗教传统的尊重,也并非尊重父亲的心愿(耶海兹克尔经常把自己描绘成持异端邪说的人)。他定是觉得在守孝周刮脸是一种堕落。当我们沉浸在悲哀之中往往将日常琐事视为极其堕落的事。米海尔总是讨厌刮脸。黑色的胡楂儿盖住了他的面孔,显示出一种愤懑之情。

满脸胡楂儿的米海尔在我眼里似乎换了一个人。我时常觉得他的身体比实际上的要强壮。他脖子变细了。嘴角上出现了皱纹,表现出米海尔并不具有的那种冷峻的嘲讽。他目光倦怠,像是刚刚干过重体力活。丈夫在守孝期的模样就像是阿格利帕街小作坊里脏兮兮的工人。

每天,米海尔多是坐在扶手椅里,穿着暖呼呼的棉拖鞋以及浅灰格长袍。当我把每天的报纸放在他腿上时,他便弯下身子去读。报纸要是掉在了地上,他也不劳神去捡。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还是坐在那儿发呆。有一次,他要我给他倒一杯白兰地。我按他的吩咐做了,但他好像是忘记了。他吃惊地紧盯着我,不去碰酒杯。又有一次听过新闻后,他说:

“好奇怪啊。”

接着便没话了。我没有问他什么。电灯发出昏黄的光。

在父亲去世后的那些日子里,米海尔十分安静。我们家也很安静。有时,我们都像坐在那里等待什么消息。米海尔对我和儿子说话时声音轻柔,好像居丧者是我。夜里我非常需要他。那是一种痛苦的渴望。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未感觉到这种依附到底有多么堕落。

一天晚上,丈夫戴上眼镜,双手撑在桌上,站在那里。他垂着头,佝偻着背。我走进书房,丈夫这副样子简直是让耶海兹克尔·戈嫩附了体。我惊呆了。他低着头,耷拉着肩膀,一副松散的架势,活脱脱就是他父亲。我想起举行婚礼那天,在斯泰玛斯基书店对面的拉比楼楼顶平台,米海尔和他父亲是那样的相像,以致我把他们都搞混了。我没有忘记。

上午,米海尔坐在阳台上,观看下面院子里的猫嬉戏。非常安详。我从未见到米海尔这么放松过。他总是急匆匆地赶工作。笃信宗教的邻居们前来表示慰问,米海尔冷漠而礼貌地接待他们。他透过眼镜,望着凯姆尼扎全家以及格里克先生,好像一个严格的老师盯着令其失望的学生,直到他们把吊唁词卡在喉咙中。

撒拉·杰尔丁太太犹豫不决地走了进来。建议让孩子住到她那里,直到守孝期满。米海尔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那是为什么?”他说,“又不是我死了。”

“绝无此事,千万别这么想。”客人惊愕地说,“我只是想,没准儿……”

“没准儿什么?”米海尔强硬地打断了她。

老教师大吃一惊,急忙离去。出门时要我们原谅她的冒昧。

卡迪什曼先生来了,身穿黑色哔叽套装,神情庄重。他宣称通过利亚姑妈的关系同死者有平淡之交。尽管他与死者的政治观点有所不同,但一直对死者怀有深深的敬意。按他自己的话说,死者是工人运动中鲜见的诚实人。并非虚伪之辈,只是误入了歧途。“他没有死,只是先走了一步。”卡迪什曼先生补充道。

“他当然没有死,先生。”米海尔冷漠地说。我强忍住笑。

米海尔朋友的丈夫突然从惕拉特伊阿尔基布兹赶来。出于周到,他不进门。他希望表达他的哀悼。要我告诉米海尔说他已来过。当然也代表利奥拉。

第四天晚上,地质系的教授及两位助教前来看望我们。他们坐在客厅里米海尔坐的扶手椅对面的沙发上。他们挺起腰板,双膝并拢。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米海尔要我给三位客人冲咖啡,并给他一杯茶,因为胃灼热,不放柠檬。接着,米海尔问起在内盖夫的纳哈尔阿鲁格特干的考察情况。当一个年轻人回答他的问话时,米海尔的脸突然抽搐着转向窗子,好像是体内的弹簧断了。他双肩抖动。我十分震惊,因为我觉得米海尔是在情不自禁地笑得前仰后合。接着,他回过头。脸色疲惫,毫无表情。他表示歉意,要求他们继续讲下去。“请什么也不要省略,我都想听听。”讲话的年轻人准确地接上自己刚才的话茬儿。米海尔阴郁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让我脸上某些他从未注意到的细节弄得惊愕不已。夜风吹打着墙上的百叶窗。时间仿佛化作了有形体。灯光。画面。家具。家具的影子。亮块与阴影间抖动的线条。

教授突然缓过神来,打断了助教的话。

“月初你给我们拟的那个提纲目前看着还行。事实与你的假设正好相符。这样我们的感情就很复杂了:一方面对操作结果感到失望,同时又为你的严谨感到欣喜。”

继之,他又令人费解地补充几句,谈及吃力不讨好的应用实践与理论研究的相悖,强调创造性直觉对两种研究的重要性。

米海尔干巴巴地说:

“冬天不久就要到了。夜会变长。漫长而寒冷。”

两位年轻助教对视了一下,接着又瞟了一眼身边的教授。老人使劲儿地点点头,表示已明白他们的暗示。他站起身庄重地说:

“我们也深感悲痛,戈嫩,盼望你早日回到工作岗位上。努力振作起来,振作……起来,戈嫩。”

客人要走了。米海尔送到门厅。当他给教授披灰大衣时,举止有些笨拙,米海尔满怀歉意地笑了笑。从晚上开始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给我的印象很深。因此,他的微笑刺痛了我。他的礼貌是出于尊敬,并非发自内心。他将客人送到门口。客人走后,米海尔又回到书房。沉默。脸冲着黑乎乎的窗子,背对着我。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但没转过身来。他说:

“汉娜,请再给我倒一杯茶,把大灯关掉行吗?父亲让我们给孩子取一个旧式名字时,我们应该满足他的愿望。我十岁那年发高烧,父亲连续几个夜晚都坐在我身边,不住地往我额头上放干净的湿毛巾,一遍遍地唱那支他唯一会唱的摇篮曲。声音平平,也没有个调儿。那支歌是:该睡了。天黑了。太阳海上沉。星星空中闪。噜啦,噜啦,噜啦呗。

“我和你说过没有,汉娜,杰妮娅姑妈想方设法要给父亲找个后妻?她几乎每次来看我们时,都带来一个朋友或熟人。容颜衰老的护士,波兰移民,皮包骨的离婚女子。女人们从向我发动进攻开始,拥抱,亲吻,一盒盒的糖果,喁喁私语。父亲一向装着不明白杰妮娅姑妈的意思。他很有礼貌。他通常一开始就谈地方官新颁布的法令,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