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日子一天天就这样循环往复。我什么也没有忘记。我拒绝屈从于无情的岁月魔爪。我恨它。岁月本身就像沙发、扶手椅和窗帘一样,是单调色彩的微妙变化。身穿蓝外套的聪明可爱的小女孩与患静脉曲张的幼儿园老师隔着尽管不断擦拭但愈来愈加模糊的窗玻璃。伊冯娜·阿祖莱已经落伍。一个卑鄙的骗子将其引入了歧途。我最好的朋友哈达萨有一次向我讲起我们中学校长得知自己身患癌症后的情形。医生宣布这一消息后,校长火冒三丈地指责道:“我一直按时买医疗保险,战争时尽管年事已高,但还是自愿参加卫生队。多少年来一直坚持不懈地锻炼身体、控制饮食。这辈子没抽过一支烟。还出了基础希伯来文语法书!”

分明是一种哀怨。但是欺骗则更可悲,更丑陋。我别无他求。只是窗玻璃应保持透明。别无他求。

亚伊尔已经长大。明年送他去上学。亚伊尔是个从不抱怨无聊的孩子。米海尔说:

“这是个有自制力的孩子。能够自食其力。”

在院子的沙坑里,我和亚伊尔玩挖隧道游戏。挖着挖着,我的手碰到他的两只小手。在沙坑里相遇,他抬起聪慧的小脑袋,轻声说:

“我们会合了。”

一次,亚伊尔问我:

“妈妈,假如我是亚伦,亚伦是我,你知道该怎样去爱哪个孩子吗?”

亚伊尔可以一声不吭地在屋子里玩上一两个钟头。我在沉寂中会突然一震。惊恐地冲进他的房间。有没有出事。有没有触电。他冷静地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惊问:

“妈妈,你怎么了?”

一个干净而谨慎的孩子。镇定自若的孩子。有时他鼻青脸肿地回到家,什么也不解释,眼眶发青。最后在威胁和诱导之下,他屈服了。

“是打架了。他们吵。我也吵。我不在乎,不疼。有时是要吵架的,就这些。”

儿子在外表上酷似家兄伊曼纽尔:宽肩膀,大脑袋,动作不太灵敏。但缺少哥哥那种开朗奔放的热情。每当我吻他时,他总是退缩,似乎在强迫自己接受,并且默不作声地忍耐。每当我试图讲些令他发笑的事,他总是用探询的目光审视我。那目光斜睨、机智、世故、严肃,好像在寻思我为何要讲述这个笑话。他对弹簧、水龙头、螺丝、插头、钥匙等物体的兴趣远远胜过对人及词语的兴趣。

一天天就这样循环往复。米海尔出门上班。三点钟回来。杰妮娅姑妈给他买了一只新公文包,因为他父亲送给他的那只已经散了架。皱纹布满了他的脸颊。表现出一种冷静以及米海尔并不具备的苦涩和嘲讽。他的博士论文进展缓慢却扎扎实实。米海尔每晚九点到十一点作研究。倘若没有客人,广播里也没什么好节目,我便让米海尔读几页他写的东西。他平淡安详的声音。他写字台上的灯光,他的眼镜,描述火山爆发、水晶层冷却时坐在扶手椅里的放松姿态,凡此种种均出现在我的梦里,并将继续重现。丈夫严谨、平实。偶尔我会想起被我们称作“白白”的那只灰白小猫。摇摇晃晃地跳起来,去捉天花板上的飞蛾。

我们的身体都开始小有不适。米海尔自十四岁以来从未患过病,我除轻微感冒外也未染大疾。但是现在米海尔常犯胃灼热,乌巴赫医生禁止他吃油炸食品。我患上收缩性喉痛,有那么几次竟连续数小时失声。

我们偶尔也会拌嘴。接着便陷于沉默。我们互相指责一会儿,而后又检讨自己。像两个在昏暗楼梯上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一样微笑:不好意思但又彬彬有礼。

我们买了一个煤气灶。明年夏天要买一台洗衣机。我们已签约并付了第一批款子。感谢卡迪什曼先生,我们将得到优惠。我们把亚伊尔的房间刷成蓝色。米海尔在由阳台改装的书房里又添置了几个书架,同时又把两个书架放进亚伊尔的房间。

杰妮娅姑妈来和我们一起欢度新年。在我们这里待了四天。因为过节后便是安息日。她人老了,也更厉害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在丑陋地呜咽。她尽管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但抽烟很凶。在炎热而动荡的国家内,医生的命运十分艰辛。

米海尔和我陪着姑妈一起到赫茨尔山及锡安山上漫步,也去游览即将要兴建大学校园的那座小山。姑妈从特拉维夫带来一本棕色封面的波兰小说,躺在床上一直读到破晓。

“为什么不睡觉呢,杰妮娅姑妈?应当充分利用假期好好休息一下。”

“你也没睡呀,汉娜。我这个年龄没什么,可你却不行。”

“我给你泡杯薄荷茶,它会帮你放松并入睡的。”

“但我睡觉没用,还是得不到休息。汉娜,谢谢了。”

假期结束前夕,姑妈问我们:

“要是你们决定不搬出这座讨厌的公寓,那为什么不再要个孩子呢?”

米海尔沉吟片刻,随即微笑道:

“我们曾考虑过,没准儿在完成博士论文之后……”

我说:

“不。我们还没有完全放弃搬家的想法,我们将拥有漂亮的新住宅,还要到国外旅行。”

杰妮娅姑妈倾泻出一种深沉的伤感。

“是啊,岁月匆匆,岁月匆匆啊,你们两个过日子,就好像时间止住脚步等你们似的。我跟你们讲,时间不会静止不动。岁月不饶人。”

两周后,住棚节的那一周,我过二十五岁生日。我比丈夫小四岁。米海尔七十岁的时候,我六十六岁。生日那天,米海尔给我买了台留声机和巴赫、贝多芬、舒伯特的三张古典音乐唱片。这是唱片收藏的第一步。米海尔说,收集唱片对我有好处。他从书上读到,音乐可使人宁静。收集唱片本身也能使人宁静。他本人毕竟也在收集烟斗,并为亚伊尔集邮。我想问,他自己是否也需要宁静。我不想看见他微笑,所以就没问。

约拉姆从亚伊尔那里听说我过生日。到我们家给他妈妈借烫衣板。突然,他局促不安地伸出手,递给我一个牛皮纸包。我打开一看,是雅各·费赫曼[38]的一本诗集。我尚未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已上楼去了。烫衣板是第二天由他妹妹还来的。

放假前一天,我到理发店剪了一个男童式短发。米海尔说:

“汉娜,你这是怎么啦?我简直弄不懂你到底是怎么啦!”

母亲因我过生日特意从诺夫哈里姆基布兹寄来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两块绿色台布。上面有母亲绣的紫红色水仙。绣工十分精细。

住棚节那天,去参观圣经动物园。

圣经动物园离我们住的地方不到十分钟的行程,却像是另一个大陆。它坐落在山坡上的灌木丛内。山脚下是一块荒地。崎岖的河谷恣意蜿蜒。风吹打着松枝。黑鸟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很快便失去了自持。我在想象飞翔着的不是鸟,而是自己,在徐徐飘落,飘落。一位上年纪的服务人员急忙拍拍我的肩膀:走这边,夫人,走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