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西米卡从幼儿园把亚伊尔接回家。孩子手指冻得发青。他们在大街上碰到了邮递员,邮递员交给他们一张寄自西奈的军用明信片。哥哥伊曼纽尔说,他一切都好,所见所为均堪称奇迹。他会在埃及首都开罗再给我们寄一张明信片。祝愿我们在耶路撒冷一切如意。他没见到米海尔:沙漠很大,相形之下,我们的内盖夫像个小沙坑。汉娜,你是否记得我们小时候同父亲一起到杰里科的旅行?下一次我们将去约旦。然后顺路到杰里科,再去买灯芯草垫。伊曼纽尔要我替他吻吻亚伊尔。“望他长大去消灭敌人。永远爱他的舅舅,伊曼纽尔。”

米海尔一点消息也没有。

一幅画面:

在无线电台的灯影里,他雕塑般的面孔上表现出一种令人厌倦的责任感。耸着肩膀,紧闭双唇,弯腰冲着发报机,身体缩成一团。后背无疑是朝向苍白暗淡的一轮新月。

那天晚上,有两位客人前来看我。

下午,卡迪什曼与格里克先生在哈图里姆街上相遇。从格里克先生那里,卡迪什曼得知戈嫩太太生病、戈嫩先生从军的消息,他们立即决定当晚前来看我,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他们之所以一起来,是因为若是一个男人独自前来,便会招致一些闲言碎语。

格里克先生说:

“戈嫩太太,你一定很艰难。这是非常时期,天气很冷,你又是孤身一人。”

与此同时,卡迪什曼先生用他那肥大的手指摸摸我床边的茶杯。

“凉的。”他声音沉重,“冰凉冰凉的。亲爱的夫人,你是否能让我闯进你的厨房,当然这‘闯’是要加引号的,给您换杯茶。”

“当然不。”我说,“我是可以下床的。我穿上衣服给你们倒杯咖啡或可乐。”

“使不得,戈嫩太太,那可使不得。”格里克先生大为吃惊,他眨着眼睛,好像我伤了他的面子。他的嘴角紧张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兔子听到陌生声音时的那种惊悸。

卡迪什曼先生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

“我们的朋友从前线寄了些什么?”

“我还没接到他的来信呢。”我微笑着说。

“战斗已经结束了。”卡迪什曼先生忙不迭地插嘴道,脸上喜气洋洋的,“战斗结束了,在霍雷布荒漠上,一个敌人也没剩下。”

“麻烦你开开灯好吗?”我问,“在你左边。我们干吗摸黑儿坐着?”

格里克先生用拇指和食指卷着下唇。目光似乎追寻着从开关传到天花板灯泡上的电流。他大概觉得自己很多余。他问:

“要我帮什么忙吗?”

“非常感谢,亲爱的格里克先生,可我不需要什么。”

我突然又加了一句:

“你一定也很苦,格里克先生,妻子不在身边……孤身一人。”

卡迪什曼先生在开关旁站立片刻,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行动结果,未能确信他是否已完全成功。接着便回来坐下。他做此事时像是在思考什么,仿若身子大、颅骨小的史前动物。我突然发现卡迪什曼先生的脸上有几分蒙古人特征:宽而平的颧骨,相貌既粗糙又细致,鞑靼人脑袋。米海尔·斯特洛果夫狡猾的审讯者。我冲他微微一笑。

“戈嫩夫人,在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里,我极其详细地思考了这件事:弗拉基米尔·雅伯汀斯基[45]的徒子徒孙虽陷于困境,但其学说却取得了巨大成功。极为巨大的成功。”

他似乎是带着某种内在的宽慰讲这些话的。我很喜欢听他说话:有苦难,但漫长的苦难过后终会得到回报。我在脑海里将他的鞑靼腔翻译成自己的语言。为了不让我的沉默惹他生气,我说:

“时间会告知一切。”

“它已经在告知了。”卡迪什曼说,稀奇古怪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表情,“这些重大时日已经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地把什么都告诉了我们。”

同时,格里克先生成功地准备好了我刚才说到、现已忘记的问题的答案。

“我那可怜的杜芭,她正在接受电疗。据说还是有希望的。他们说,人千万别绝望。要是情况允许……”

他一双大手揉搓着那顶破帽子。稀疏的胡须像小生灵似的抖动。他声音颤抖,想要得到不属于他的体谅。绝望是一种致命的犯罪。

我说:

“会好起来的。”

格里克先生说:

“但愿如此。真的,但愿如此。噢,好大的一场灾祸。这是为什么哟?”

卡迪什曼先生说:

“从今以后,以色列国家将会发生变化。用比亚里克[46]的话说,这一次巨斧终于握在了我们手中。基督教世界迎来了它的起点,怒吼着,质问在这个世界是否有正义。正义何时出现?以色列不再是‘打散的羊’[47],不再是七十只恶狼中的一只母羊,或是屠夫手中的羊羔。够了,‘身在狼群中,就做一只狼吧!’这一切就像雅伯汀斯基在他的预言小说《大利拉序曲》中所提到的一样。你读过雅伯汀斯基的《大利拉序曲》吗,戈嫩夫人?这本书很值得一读。尤其是现在,我们的部队正在追击法老溃败的军队,大海的海水还没有向两边劈裂以便给埃及人让路。[48]”

“可你们为什么穿着大衣坐在那里?我起来把电热器打开。去弄点喝的。请把大衣脱了吧。”

格里克先生像是受到申斥一般,慌忙站起来。

“不不,戈嫩夫人。别起来。绝对没这个必要。我们只是……来看看你。我们得赶紧走了。请不要起来。不必开电热器。”

卡迪什曼先生说:

“我也得走了。我只是开会路过此地,看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帮忙?”

“万一需要什么东西。或是处理什么事情……或者……”

“谢谢你的好意,卡迪什曼先生。像你这样真正的绅士已经不多了。”

他那蜥蜴般的脸上一亮,并许诺说:

“明后天我再来看看我们亲爱的朋友写信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得来啊,卡迪什曼先生。”我嘲笑道。我的米海尔对朋友的选择真让我惊愕不已。

卡迪什曼先生使劲儿地点点头。

“既然你明确地向我发出邀请,我是肯定会来的。”

“祝你早日康复起来。”格里克先生说,“有事情的话,我可以帮你跑跑腿,买买东西……你有什么事吗?”

“格里克先生,你真好。”我回答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破帽子,沉默不语。两位上了年纪的人已站到房间的另一头,尽可能远离我的床,伸手即可推开房门。格里克先生看到卡迪什曼先生的大衣后面有个线头,帮他拿掉。外面轻风习习,死一般沉寂。厨房里传来冰箱发动机的声响,好像突然给生活注入了活力。我又一次让那同样的宁静、清醒的意识冲击着,感到我马上就该死去了。多么苍白的思想。一个心理正常的女人是不会对死亡无动于衷的。死亡与我毫不相干。近在咫尺而又那么陌生。站在远处的熟人同我毫无干系。我觉得自己得赶快说点什么。觉得不该对朋友道别,不该让他们现在就走。大概今夜就会下第一场雨。我当然还不是个老太太。我知道自己仍旧很美。我得赶紧起来。穿上衣服。我必须弄些咖啡和可乐,拿些蛋糕,聊天儿,投入,感兴趣;我也受过教育,我也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嗓子里有什么东西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