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在贸易工业部工作比在撒拉·杰尔丁幼儿园强多了。我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坐在一度是皇家酒店的大楼里。办公室曾是女招待的化妆室。办公桌上放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项目的报告。我得从报告中提取有关信息,同档案中的其他信息一一比较,记录下结果,在有关表格上抄下报告页边上的意见,而后移交给另一个部门。

我喜欢这项工作,尤其喜欢诸如“实验工程项目”、“化学混合物”、“造船厂”、“重金属工厂”、“钢铁基地联营”等术语。

这些术语向我证明了某种根深蒂固的现实的存在。我不了解也不希望了解这些遥远的事业。知道它们在某处存在已让我感到满意了。它们存在。它们运作。不断地变化。预算。原料。获益程度。计划。许多事物,空间,人口,建议。

我深知,这一切很遥远。但并非虚无缥缈。不会在一个梦幻的世界里消逝。

1958年1月,我们在家里安装了一部电话。米海尔得到了教师优惠。我们同朋友阿巴的关系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在迁居一事上,阿巴对我们帮助也很大。将我们排在等候政府住房计划名单的前列。我们会住到即将兴建于巴伊特瓦冈背后小山上的新居,从那里可远眺伯利恒山峦及埃梅克雷费姆边界。我们交了一部分押金,并且签下分期付款的合同。按照协议,我们将于1961年拿到钥匙。

那天晚上,米海尔在桌上放了一瓶红葡萄酒。并给我买了一大束菊花,以纪念这激动人心的瞬间。他倒了两个半杯。

“汉娜,此时此刻,我们为自己祝福。我相信新环境会让你有宁静感。麦括尔巴鲁赫这地方阴森森的。”

“是啊,米海尔。”我说。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梦想搬进新公寓。我们将有三居室加一个小书房。今晚希望看见你高兴的样子。”

“我非常高兴,米海尔。我们将拥有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我们总是梦想着搬家。麦括尔巴鲁赫这地方阴森森的。”

“这正是我的话。”米海尔惊叫着。

“这是你刚才说过的。”我微笑着,“结婚八年,人的想法相像了。”

“时间与勤勉会赋予我们一切,汉娜。你会看到,总有一天我们要到欧洲或者更远的地方旅行。总有一天我们会有一辆小车。总有一天你的感觉会好起来。”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因艰苦的劳作而好起来,米海尔。你刚才注意到没有,那是你父亲的说法,不是你的。”

米海尔说:“没注意到,但这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实上,这很自然。我毕竟是我父亲的儿子啊。”

“绝对没错。不是不可能,是自然而然的事。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太可怕了,米海尔,这太可怕了。”

“汉娜,这有什么可怕的?”米海尔伤心地问,“你取笑我父亲是不对的。他为人清清白白。你这样奚落他是不对的。你不应该这么做。”

“米海尔,你误会了。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件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突然像你父亲那样说话了。你爷爷。还有我爷爷。我父母。我们之后是亚伊尔。我们大家。仿佛人类一个接一个繁衍,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摒弃。图样一张接一张绘制出来,又依次被摒弃,揉皱,扔进垃圾箱,再被稍加改进的修改稿所代替。一切看来多么无意义,多么乏味。多么无聊的玩笑。”

米海尔的反应是报以沉默。

他心不在焉地从架子上拿起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把它叠成小纸船,目不转睛地望着,轻轻地把它放在桌上。最后说,我的人生观极富幻想性。父亲曾经说过,在他眼里汉娜像个诗人,尽管她不写诗。

接着,米海尔给我看早晨签约时拿到的公寓设计图。他以惯常的清晰平淡的语言讲述着。我让他说详细些。米海尔又复述了他的解释。有那么一刹那,一种感觉强烈地将我攫住。这绝对不是第一次。很久以前我便亲临其境。所有这些话在遥远的过去就已讲过。即使那纸船,那徐徐飘向灯泡的烟雾,电冰箱的嗡嗡声,都不是新的。米海尔。我。所有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却像水晶一样清晰可见。

1958年春天,我们雇了一个日工。从今天开始,另一个女人将操持我的厨房。我无须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办公室回到家,乒乒乓乓开罐头,切菜。完全仰仗米海尔和儿子脾气好,他们不会抱怨饮食单调。

每天清晨我都给福图娜一张字条,告诉她一天要做的事。她做完后一一勾掉。我对她很满意:勤劳,朴实,智商不高。

但有那么一两次,我发现丈夫脸上漾起一种新奇的表情,这种表情结婚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每当米海尔看见姑娘的身影,脸上便会露出一种不好意思的紧张神色。嘴巴微微张开,脑袋低垂着,刀叉在手中僵住片刻。全然一副愚蠢的模样。彻头彻尾的愚蠢,像个在考场作弊时被抓住的小孩儿。我不让福图娜和我们共进午餐。要她熨东西,打扫房间,要么就是叠衣服。等我们吃过后,她再一个人吃。

米海尔说:

“汉娜,我很遗憾地发现,你用从前女士对女佣的方式对待福图娜。福图娜不是下人。她不属于我们所有。她像你一样,是个工作的女子。”

我取笑他:

“那当然,甘茨同志。”

米海尔说:

“你现在说话简直不近情理。”

我说:

“福图娜不是下人,她不属于我们所有。她是位工作女性。令人费解的是,你那圆鼓鼓的牛眼竟当着我和孩子的面在她身上放肆享受。真不像话。蠢到家了。”

米海尔大惊失色。面色苍白。开始要说些什么,继之又改变了主意,默不作声。他打开一瓶矿泉水,小心翼翼地倒了三杯。

一天,我从接受喉咙与声带长期治疗的诊所回家时,米海尔出了家门,迎面朝我走来。我们在一度归伊莱贾·莫西阿所有、现由脾气暴躁的一对兄弟经营的小店外相遇。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一定有什么坏消息。他正忍受着灾难的煎熬。

他的表情不是震惊,而是羞愧,像是在演小丑时撕破了衣服。

“出事了,米海尔?”

“一场小小的灾难。”

他刚刚看到最新一期英国皇家地质协会主办的杂志,上面刊有剑桥一著名教授的文章,提出令人震惊的有关剥蚀问题的新理论。构成米海尔论文基础的某些前提被英明地论证为不成立。

“简直绝了。”我说,“现在你机会来了,米海尔·戈嫩。给这个英国人一点颜色看看,彻底把他打败,别退缩。”

“我做不到。”米海尔局促不安地说,“不可能。他是对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