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2/3页)

在爸爸书桌左边的宽大沉重的书架上,排列着体积庞大的参考文献,好似隐匿在后方的强击部队的救援大炮。那是各种语言的多卷本百科全书、字典、巨大的《圣经》词语索引、一本地图册、辞书和手册。(还有一本题为《索引之索引》的书,我希望从中找到深藏着的秘密,但实际上它里面除了成千上万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也没有。)百科全书、字典和辞书几乎都是陆军元帅和将军,也就是说华丽的多卷本图书,封面是皮制的,上面有我的手指渴望摩挲与爱抚的烫金字迹。我为之着迷,不仅在触摸它时产生了一种快感,也渴望得到不可企及——因为书是外文的——的浩瀚知识,关于十字架、轻骑兵、教堂尖塔、森林、村舍和山墙等诸多事物的知识。相形之下我自己又算什么?不过是个年轻的希伯来地下战士,其人生致力于驱逐外国压迫者,但其灵魂又受压迫者困扰,因为这个压迫者也来自拥有河流与森林的土地,那里钟楼骄傲地耸立,风标平静地在屋顶上旋转。

在皮制封面的烫金字母周围,是带有装饰性的小花和枝状花纹,出版社或图书馆的标志。在我看来,它们似乎是许多庄严气派的住宅的徽章和纹章。甚至有长着羽翼的龙和一对暴怒的金狮,支撑着合拢着的或者铺开的卷轴,或者压印着动物,不然就是扭曲的十字架,犹如我们在《圣经》课上学到的弯弯曲曲的辛辣的蛇。

偶尔,爸爸会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邀请我参加由他导游的旅行。这是阿姆斯特丹稀有版。这是罗姆遗孀与兄弟印刷的塔木德。这是不复存在的波希米亚王国的国徽。这个封面是鹿皮做的,因此看上去发粉,生肉色。这里我们有《犹太历法5493年》(相当于公历1733年)的珍藏版,也许来自伟大的摩西·哈伊姆·卢扎托42的图书馆,他自己甚至为此做了工作。即便在守望山国家图书馆的稀有版中,也没有比得上它的,谁知道呢,也许整个世界上还有十几册,也许只有七册,甚至更少。(爸爸的话让我想到亚伯拉罕和上帝就所多玛43有多少义人而展开的争论。)

从这里到这里是希腊文的。上面那一格是拉丁文、古罗马文字的。那边,顺着北墙,展现的是斯拉夫语的世界,其特有的字母表令我感到神秘。这里是法语和西班牙语部分。那边那架,看起来沉闷而严肃,好像穿着正装,是德语世界的代表,在自己的角落里窃窃私语。(复杂的波状字母,“哥特式字母”,爸爸说道,并没有精心阐释,这种哥特式的笔迹在我看来就像路径纵横交错的邪恶、复杂的迷宫。)而那边,在一个玻璃镶面的书橱里,我们祖先们(从来没有女祖先,只有男祖先,古老的幽灵)的文献汇编挤作一团:《密西拿》、两部《塔木德》(《巴比伦塔木德》和《耶路撒冷塔木德》)、律法和训诫、赞美诗和天使学、《圣经》评注《迈克立塔》和喀巴拉经典《光辉之书》、问询和释疑解答、词汇和语法、《知识教诲》和《以便以谢》44、《生活之路》以及《审判的胸兜》、寓言、圣徒的生活,构成某种黑沉沉的郊区,一种怪异的阴郁风光,犹如暗淡的灯笼照着乱七八糟的茅舍。然而,它们对我来说又不完全陌生,这些远亲,因为即使像《托塞夫塔》、《布就筵席》、《约西伯恩》或者《心灵之书》等怪诞的题目,一旦用希伯来文字母写成,至少也给我某种权利思考在布就的餐桌上放什么,或者那些人应承担什么职责。

接下来便是历史部分:四个挤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在其中一个书架里,一些避难者图书被挤压着,这些晚来者没有找到栖居地,不得不得过且过,不牢靠地倚在先于它们很久便已站稳脚跟的前辈们的肩膀上。其中两个书架放的是民族史图书,另两个书架放的是犹太民族的图书。我在放民族史图书的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了关于人类文明的书,关于文明起源的书,在旁边书架的上方,找到了关于古代史的书,接下来是有关中世纪历史的书(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身穿黑袍、戴邪恶口罩的医生朝黑死病患者弯下腰)。在这些图书上面,沐浴在明媚的日光中的,是关于文艺复兴和法国革命的图书。再往上,快到屋顶了,是关于十月革命和世界大战的图书。我要努力攻读这些图书,以便从以前将军们的错误实践中汲取教训。但那些书我看不懂,因为它们是用外文写成的,然而我一页页地浏览,不知疲倦地寻找插图和地图。其中许多东西迄今仍旧镌刻在我的记忆中:出埃及;杰里科城墙的倒塌;温泉关战役——闪耀的阳光映衬着一片片长矛、投枪、梭镖和头盔;亚历山大大帝的征程路线图,还有那无畏的利剑,从希腊边陲通向波斯,甚至通向印度;异教徒在小镇广场被焚的照片,火舌已经舔噬他们的双脚,然而他们虔敬而精力集中地闭上双眼,仿佛他们终于听到了天国的音乐;犹太人被逐出西班牙——一群群的难民扛着包袱,拿着拐杖,挤在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艘破船上,船上云集着僧人,他们似乎为犹太人遭放逐的命运而欣喜;不然就是散居在东方的犹太人的详细平面图,在萨洛尼卡、士麦那和亚历山大形成密集的圈子;阿勒颇一个旧犹太会堂的生动彩照;地图边上是也门、科钦、埃塞俄比亚(当时叫做阿比西尼亚)等地散居着犹太人的遥远社区;拿破仑在莫斯科的照片——还有拿破仑在大金字塔脚下的照片——一个身材矮小的胖子,头上戴着三角帽,一只手无畏地指向穿越地平线的广袤天宇,另一只手羞怯地藏在大衣里;哈西德45及其反对派之间的战争,面目狰狞的拉比肖像,哈西德派庭院的详细分布图,以及撤离时的防御线,在防御线后面,退却的米特纳盖德派教徒修筑堑壕,没有放弃抵抗;关于探索与发现的故事,扬帆远航的船队,那雕刻着图案的船头穿过不知名群岛中的海峡,不可进入的大陆、帝国、中国的长城、无人可以进入并生活在那里的日本王宫,身穿羽毛、鼻子上插着骨头的野蛮居民;画有捕鲸者、极地海洋和白令海峡的地图,上面有阿拉斯加和摩尔曼斯克;这是西奥多·赫茨尔46斜倚在一根铁栏杆上,骄傲而出神地盯着流经他脚下的湖水;紧接着赫茨尔之后,出现了第一批拓荒者,他们数量少,可怜巴巴的,如同横遭遗弃的羔羊蜷居在除沙丘和歪向一边的孤零零的橄榄树之外一无所有的荒凉土地上;这是一张早期犹太人居民点的地图,东一块、西一块,地方很少,然而其范围却一张地图接一张地图地扩张,其实力一张图表接一张图表地增强;这是列宁同志,头戴帽子,正在演讲,唤起正挥动拳头的人们的热情,这位列宁同志看上去有点像我们自己的魏茨曼博士47,他一直在恳求英国人,而不是与之进行战斗(邓洛普军士呢?我们是不是也与之进行战斗呢?);这里是一张关于纳粹集中营的地图,里面有瘦骨嶙峋的犹太幸存者的照片;这是著名战役的示意图,托布鲁克、斯大林格勒、西西里岛;这里终于看到了行进中的犹太特种部队,袖子上佩戴着六角大卫星的希伯来斗士,他们行进在非洲,行进在意大利;还有山丘上、沙漠里、峡谷中的有着塔与栅栏的基布兹照片,勇猛无畏的拓荒者骑着马,或者开着拖拉机,胸前斜挎着钢枪,脸上显得沉着而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