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3/4页)

谁曾经整个夜晚独自和一个姑娘待在一套房子里,而外面正值夜间宵禁,所有的街道空无一人,整座城市遭到了封锁,当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人可以打搅你之际,当深沉而广阔的岑寂薄雾般笼罩着夜空之际?

我站在厨房的渗水槽前,用钢绒把炒锅底擦干净。我背朝雅德娜,但我的灵魂却恰恰相反(背朝渗水槽和炒锅,心却冲着雅德娜。)我闭紧双眼,冷不丁地迅速地说,就像吞下一颗药丸:

“不管怎么说,我为那次的事感到抱歉。楼顶上的事。它不会再发生了。”

雅德娜对着我的后背说:

“肯定会发生。还有就是怎么发生。只是别像上次那样方法拙劣了。”

一只苍蝇落在杯子边上。我希望能够和它调换一下位置。

而后,还是在厨房(雅德娜把她的碟子当成烟灰缸),她要我向她解释,概括地说,我和她弟弟在吵什么。对不起,不是吵,而是决裂。

我有责任保持沉默。即便遭受酷刑,也要保守秘密。我在许多电影中看到,女人怎样从加里·库珀甚至道格拉斯·范朋克52等非常坚强的男人那里套取秘密的。在《圣经》课上,吉鸿先生以牺牲他的夫人为代价说:“参孙遭到了毁灭,因为他陷入了一个邪恶女人的魔爪中。”你可以想象,我在电影中看到男人不能自持,开始向女人泄露秘密,总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后,一直义愤填膺,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可是那天晚上,我也不能自持,仿佛从我体内又长出了另一个普罗菲,开始神志不清、滔滔不绝地说话,就像《圣经》中所描绘的,“大渊之泉都裂开了”53。这位另一个普罗菲开始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我无法阻止他,尽管我尽我所能请求他打住,但他只是耸耸肩膀,取笑我:反正雅德娜已经知道了,她明确地说“你们的地下组织”,本·胡尔是叛徒,你我一清二楚。

这位出自体内的普罗菲对雅德娜没有丝毫隐瞒。地下组织,决裂,火箭,妈妈上锁的抽屉和爸爸写的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恩标语,纸包,诱惑,引诱,乃至邓洛普军士的事。难道我处于亢奋状态是吃了雅德娜在她的炒鸡丁里撒的什么香精或麻药吗?要不就是吃了她那稀奇古怪的调味汁?要不就是喝了她又浓又苦的咖啡?电影《地下室里的黑豹》中的瘸侦探就是这样让人给服了麻醉药的。(可是他是次要人物。自然,他们没能给主人公本人服成麻醉药。)

如果她是双重间谍怎么办?要是她是由本·胡尔负责的内部安全和审讯的特别机构派来的怎么办?(出自体内的普罗菲嘲笑地说:“怎么着?男叛徒和女叛徒之间需要保守什么秘密呢?”)

雅德娜说:

“可爱。”

接着又说:

“你真是很特别,不管你描述什么,我的眼睛都会看到。”

她摸摸我的左肩膀,快到我的胳膊根了,又补充说:

“别难过。只是静静地等待,不要巴结他。本·胡尔得回来找你,你想想没你的话,他还能控制谁?他只是要控制别人。他不先把别人控制了,夜里就睡不着觉。控制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你一旦开始控制,就不能真正结束。你不用担心,普罗菲,因为我觉得你不会这样。尽管控制可以传染。还有——”

她停下来,点燃另一支烟,微笑起来,不是朝我微笑,可能是朝她自己微笑,某种内在愉悦的微笑,一种不知道它存在已久的微笑。

“还有什么?”我壮着胆子问。

“没什么。地下组织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提醒我一下我们在说些什么。我们不是说地下活动吗?”

正确的回答是:不是。因为在她点烟之前,我们在说控制欲。尽管如此,我说:

“对。地下活动。”

雅德娜说:

“地下活动。别管地下活动了。你最好继续学着偷看,只是要比上次聪明些。最好是,普罗菲,你不应该学偷看,应该学提要求。如果你知道怎么提要求,你就用不着偷看了。麻烦就麻烦在,除了在电影里,几乎没人懂怎样提要求。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他们不提要求,要么手脚着地求你,要么给你施加压力,要么欺骗。暂且不说猥亵地乱摸,这种做法在这里占大多数。也许你会。有朝一日。也就是说,也许有朝一日你将学会如何提要求。实际上,即使人们有时真的会发疯,为了这个小伙子、姑娘或爱情而死,也可能远远比不上为地下工作和救赎之类愚蠢的举动而死的人数。不要相信你在电影里所看到的。在实际生活中,人们要求各种东西,但方式不对。而后,他们不再提要求,只是付出与伤害。最后他们适应了,不再烦恼了,等这一切发生时,为时已晚。人生结束了。”

“你不要个靠垫吗?”我问,“我妈妈晚上坐在厨房时,喜欢背后垫一个靠垫。”

雅德娜快二十岁了,仍然像小姑娘那样习惯于摆弄连衣裙的裙摆,好像她的膝盖是个婴儿,她得一遍遍地给它盖好,恰到好处,既不能盖少了,不然它会感冒,也不能盖多了,不然它不会有足够的空气呼吸。

“我弟弟,”她说,“你的朋友,永远不会有朋友。尤其不会有女朋友。只有臣民。还有女人。他会有很多女人,因为世界上到处是可怜的无耻之徒,拜倒在专横之人的脚下。但是他不会有女性朋友。给我倒杯水好吗,普罗菲?不要从水龙头那儿接,从冰箱里拿。实际上,我并不渴。你将有女性朋友。我告诉你原因。因为不管人家给你什么,即使只给你一个面包卷,或者一张餐巾纸,或者一把茶勺,你的样子都像在接受一件礼物。好像发生了奇迹似的。”

我并不同意她所有的说法,但是我决定不争论。只有一点除外,是早些时候说过的,我绝对不能对这一点保持沉默。

“可是,雅德娜,你刚才说到地下工作,确实,没有地下工作,英国人不会让我们拥有土地。”

她突然一阵大笑,一阵咧开大嘴的悦耳笑声,只有喜欢做女孩子的女孩才有的笑。她试图用手赶走烟雾,仿佛在驱赶一只飞蝇。

“你又来了,”她说,“像‘战斗锡安之音’那样讲话。你不是地下工作者。你和本·胡尔,还有他叫什么来着,另一个,小猴子。地下工作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可怕的东西。危害性极大的东西。即便真的是别无选择,你必须去战斗,地下工作者也是极有害的。此外,那些英国人也许很快就会卷铺盖回家。我只希望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别后悔,痛悔。”

这些话在我看来非常危险,不负责任。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话酷似邓洛普军士所说的,阿拉伯人是弱方,很快他们就会变成新的犹太人。雅德娜正在说的与他对阿拉伯人的见解有什么关联?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又有关联。我生自己的气,因为我看不出这种关联,也生雅德娜的气,因为她说了最好秘而不宣的东西。也许,我有责任把这些想法告诉一位有责任感的成年人?也许告诉爸爸?告诫他们,因此那些需要了解的人们会意识到雅德娜有点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