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2/4页)

火车第一次停下。第戎。大雪减轻了高音喇叭的声音。我们听见有个人顺着过道走着。一间包房的门打开了。或许有人进了怀尔德默的包间。于是,我和弗雷迪神经质地狂笑不止。

火车在索恩河畔的夏隆市火车站停了半个小时。弗雷迪睡着了,我关了包间的灯。不知何故,我在黑暗中更觉得放心。

我试图想别的事,不侧耳倾听在过道里回响的脚步声。月台上,有些人在讲话,我抓住了他们的片言只语,他们大概待在我们窗前。其中一个人咳嗽着,带痰的咳嗽。另一个人轻声吹着口哨。驶过一列火车,有节奏的隆隆声盖住了他们的嗓音。

门突然开了,在过道的灯光中显现出一个穿大衣的人的身影。他用手电筒把包间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核对我们的人数。弗雷迪惊醒了。

“证件……”

我们把多米尼加的护照递给他。他漫不经心地审视了一遍,然后把护照交给他身旁的一个人。这个人被门扉挡住,我们看不见。我闭上了眼睛。他们交换了几句难以听清的话。

他朝包间内走了一步,手里拿着我们的护照。

“你们是外交官?”

“是的,”我不由自主地回答。

过了几秒钟,我想起鲁比罗萨给我们的是外交护照。

他一声不响地把护照还给我们,然后关上了门。

我们在黑暗中屏住呼吸。我们保持缄默,直至车开。它开动了。我听到弗雷迪在笑。他打开灯。

“去看看他们吧?”他对我说。

德妮丝和盖·奥尔洛夫的包间没有受检查。我们把她们叫醒。她们不明白我们为何如此心神不定。接着怀尔德默也来了,脸色凝重。他还在发抖。他出示护照时,人家也问他是不是外交官,他没敢回答,担心在便衣警察和检票员中间有位赛马爱好者把他认出来。

火车在白雪皑皑的景色中行驶。这景色多么悦目,多么友好。看到这些沉睡的房屋,我感到以前从未体验过的醉意和信心。

我们抵达萨朗什时天还黑着。一辆大客车和一辆黑色大轿车停在车站前。弗雷迪、怀尔德默和我拿手提箱,有两个男人负责搬盖·奥尔洛夫的衣橱式旅行箱。我们十来名旅客将乘大客车去默热弗,司机和两名搬运工把手提箱堆在汽车后部。这时一位金发男子朝盖·奥尔洛夫走来,正是头天她在里昂火车站注意到的那个人。他们用法语交谈了几句。后来她向我们解释说这是位远亲,一个俄国人,名叫基里尔。他指着那辆黑色大轿车,建议送我们去默热弗,驾驶座上有个人正等着。但弗雷迪谢绝了他的邀请,说他宁可乘大客车。

天上下着雪。大客车缓缓前行,黑色轿车超过了我们。我们正行驶在一条坡路上,每加速一次,大客车的车架子便颤个不停。我暗自思忖它会不会还不到默热弗便在路上抛锚。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夜色渐渐退去,升腾起一片棉絮似的白雾,枞树枝叶在雾中隐约可见,我想不会有任何人来这里找我们。我们没有任何风险。我们渐渐匿影藏形,连本来会引人注目的作客穿的衣服——怀尔德默的棕红色大衣和海军蓝毡帽,盖的豹皮大衣,弗雷迪的驼毛大衣、绿色长围巾和黑白二色的高尔夫大号球鞋——也消失在雾中了。谁知道呢?或许我们最终将化为乌有。或者变成车窗上蒙着的水汽,用手抹不掉的、久久不干的水汽。司机如何辨别方向?德妮丝睡着了,她的脑袋在我的肩头摇来晃去。

大客车停在广场中央,镇公所前。弗雷迪叫人把我们的行李搬到一架雪橇上,雪橇等在那儿,我们到教堂旁边的一家茶食店去喝点热的东西。茶食店刚开门,伺候我们吃喝的那位太太似乎很吃惊我们这么早就来光顾。也许使她吃惊的是盖·奥尔洛夫的口音和我们城里人的打扮?怀尔德默对一切都感到惊奇。他还没见过山,也没做过冬季运动。他额头贴着窗玻璃,大张着嘴,注视雪花飘落在死难者纪念碑和默热弗镇公所上,他问那位太太缆车如何运行,他是否可以在滑雪学校注册。

木屋别墅名为“南十字座”。它很大,用深色木材建造,百叶窗漆成绿色。我想这是弗雷迪向巴黎的一位朋友租来的。它俯瞰一条公路的一个弯道,从弯道看不见它,有一排枞树将它遮住。从公路沿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可抵达别墅。公路向前延伸,但我从来没有好奇地想知道它通向何方。我和德妮丝的房间在二楼,凭窗眺望枞树林上方,默热弗村尽收眼底。晴朗的日子,我锻炼目力,辨认教堂的钟楼,棕岩山山脚下一家旅馆构成的赭石色斑点,长途汽车站,以及最远处的溜冰场和公墓。弗雷迪和盖·奥尔洛夫的房间在底层,客厅旁边。要去怀尔德默的房间,必须再下一层楼,因为它位于地下,窗户如同船上的舷窗,与地面齐平。在那儿,用怀尔德默的话说,在“他的洞穴”里安身,是他本人的决定。

起初,我们不离开别墅。我们在客厅没完没了地打扑克。对这间屋子我记得比较清楚。一条羊毛地毯。一张皮长椅,上方有一个书架,一张矮桌。两扇窗户开向阳台。住在附近的一个女人负责去默热弗采购。德妮丝阅读在书架上找到的几本侦探小说。我也读。弗雷迪蓄了胡子,盖·奥尔洛夫每晚给我们做俄罗斯甜菜浓汤。怀尔德默要人按时去林子里取《巴黎体育报》,他躲在他的“洞穴”里读报。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打桥牌,他出现了,脸变了颜色,手里挥动着报纸。一位专栏作家追述近十年来赛马界发生的突出事件,其中提到“英国赛马骑师安德烈·怀尔德默在奥特依出的事故轰动一时”。文章配了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怀尔德默的,比邮票还小。他为此慌了神,他怕在萨朗什火车站或在默热弗教堂旁的茶食店有人认出了他,怕为我们购买食品、捎带做些家务的那位太太认出他就是“英国赛马骑师安德烈·怀尔德默”。我们动身前一周,他不是在阿利斯康公园广场的家里接到过匿名电话吗?一个低沉的嗓音对他说:“喂!怀尔德默,一直在巴黎吗?”然后有人哈哈大笑,挂上了电话。

我们徒劳地一再对他说他没有任何危险,因为他是“多米尼加公民”,他表现得十分神经质。

有天夜里,早上三点钟光景,弗雷迪用力敲怀尔德默“洞穴”的门,一边大声嚷道:“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安德烈·怀尔德默……我们知道你是英国赛马骑师安德烈·怀尔德默……立即出来……”

怀尔德默一点不欣赏这个恶作剧,有两天不再和弗雷迪讲话。后来他们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