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中的迷宫象征10(第3/4页)

在《暗店街》中,叙述者对他自身经历的理解通过他对迷宫情节中的另一个主要玩家,也就是国王迈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的指涉,得到了简单的暗示。居依使用了“阿里阿德涅线”这一措辞来指有关人物和事件的那些碎片化记忆,这些记忆都是回想自巴黎被占领的那些岁月,当时他还没有逃往山间小镇默热弗:“引导我走出迷宫的正是所有这些东西。我的阿里阿德涅线。”当然,阿里阿德涅提供给了忒修斯那个线团,让他在杀掉弥诺陶洛斯之后找到走出迷宫的道路。有时,居依会把他的经历同忒修斯的并列起来,后者因为同阿里阿德涅的浪漫关系,接受了她的帮助并且在走出迷宫的路上成了“迷宫的解决者”。对这一方面的提及,暗含了居依自身的身份寻求可能会有一个成功的解答,并且尽管这寻求一开始就混沌不堪,但为文本预示了一个最后的连贯的终局。

除此之外,一些引发联想的细节也暗示着居依那遗忘了的过去中的情人,德妮丝·库德勒斯,同阿里阿德涅的形象有着联系,这一形象为他解释自身境遇提供了力量。例如,随着叙述者的发现,一些与线有关的活动与物体同德妮丝联系了起来。当他最初从她的前室友——她把他当作德妮丝过去的男朋友——那里得知她的存在时,他正站在她的旧公寓里,在那里她的剪裁或者女工缝纫的人体模型以及她的缝纫机还依然停放在角落里。他也最终搞清楚了,她过去是为一个时装设计师工作的,并且原打算在这间公寓里建立一个自己的工作室。然而,有关德妮丝的其他一些信息又是与此相龃龉的,或者使她作为阿里阿德涅的地位模糊起来,因而叙述者作为忒修斯的地位也得以被怀疑。例如,德妮丝家族的一个朋友——居依后来向其咨询过——认为她没当过女裁缝,而是一名模特。再者,她的姓“Coudreuse”(库德勒斯)包含了动词coudre,有“缝纫”的意思;然而,这个字的形式本身并不是表达女裁缝(couturière)真正的阴性词语,也不是一个同缝纫有关的阴性形容词,它只是看起来有几分像罢了。另一方面,德妮丝同时也被描述为曾经是侦探小说的热心读者,侦探小说除了在我们正在阅读的这部小说中作为戏中戏存在,同时也在隐喻意义上把她与那些拥有解答的谜团或者拼图,又或是……拥有出口的迷宫关联在一起。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得知,正是德妮丝的失踪构成了围绕着叙述者身份之谜团的核心,从而使我们原本可以把她的地位固定为阿里阿德涅,或者作为解答和终局之媒介这一希望化为泡影。于是,德妮丝既“是”也不是阿里阿德涅,具有暧昧不清的双重身份,这种身份正好呼应着迷宫既作为混沌的场址也作为清晰的承诺这样的二元性。

有意思的是,文本中同时也描写了一个真正的迷宫,它既支持着也动摇着居依自己作为忒修斯的角色,使它成为了又一个在清晰和不可判定性、终局和非决定性之间形成的后现代张力的轨迹。居依有过一次漫步旅行,他先是沿着林中小径,然后穿梭于位于瓦尔布勒斯一个私家花园住宅里的那些房间和走廊,住宅里到处都是上了锁的门以及封闭了的楼道,居依认为他也许是在里面长大的,在这次漫步之后,他陪着园林照管人罗贝尔(“鲍勃”)来到后花园里,在里面有一个迷宫式树林,鲍勃称之为“迷宫”,两个人都走了进去。在接下来的叙事中,此迷宫的经历既引人入胜,又不至于让人迷失方向;它是同游戏以及快乐的童年联系在一起的;居依把它描述为一个“神奇迷宫”。最为重要的是,除此以外,它还是一个有人可以成功脱身的迷宫:“我们走出迷宫时(……)”叙述者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想法,认为它是他过去的一部分,实实在在就是他的身份;它甚至“让他想起了某些事”:“真怪……”他对他的向导说,“这座迷宫使我想起了一些事……”不过,当园林照管人不做回应的时候,叙事中就悄悄潜入了一丝疑惑:“但他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事实上,不久以后,事情变得明朗了,居依并非是在这块地产上长大的那个人,这时他表示:“很清楚,我不叫弗雷迪·霍华德·德·吕兹。(……)小时候从未在‘迷宫’中玩耍。”这对于我们而言暗示着,他的身份并没有同一个有人脱身的迷宫相连在一起。因而,叙述者可以再次被解读为胜利了的忒修斯的化身,但同时可以不这样解读。

虽然叙述者作为忒修斯的象征性身份至多只能是牵强附会,不过其他的一些细节似乎在邀请着我们去把他的经历更加有效地与弥诺陶洛斯的经历等同起来。作为迈诺斯的妻子帕西菲与一头公牛交媾的产物,弥诺陶洛斯是以非自然的并且无法复原的二元本体性地位(unnatural and irreducibly dual ontological status)为其特征。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公牛,它是具有模棱两可和不确定身份的最典型人物,因为,拥有了双重身份几乎等同于一个身份也没有,这一点也恰恰正是叙述者的境况。这种体现在居依身上的不确定性,可以通过他在文本中前前后后采用的数个身份得以强化,但是这种不确定性最显著地被加以重复,是在他同时赋予自己双重身份的时候,一个是佩德罗·麦克埃沃依,另一个是吉米·佩德罗·斯特恩;就像弥诺陶洛斯一样,他真正是二元的。就像他在某一时刻声称的那样:“我记不得这天晚上自己名叫吉米还是佩德罗,斯特恩抑或麦克埃沃依”。他成功地通过迷宫完成了他的探求,并且相应地解决了他模棱两可的身份,就相当于摧毁了他的“弥诺陶洛斯特性”,或者他身体里的“弥诺陶洛斯”。然而,正如我们已经暗示了的那样,叙述者永远也不会像胜利的并且身份整一的忒修斯那样全身而退;从对吉米·斯特恩的暗指,文本的最后一部分引领着我们前往居依将会调查的下一个建筑通道以及下一个房间,两者都令人好奇地,既位于文本的界限之外——因为故事在他没有抵达那里之前就结束了,也位于文本之内——因为它们通过文本的标题本身又回指着它。这个房间以及这个建筑通道构成了吉米在罗马的一条街上最后为人所知的地址——罗马暗店街2号。

那么,文本本身就是迷宫的组成部分,不仅是内容,同时也是话语。在叙述者不能明确地被等同于忒修斯,以及他同弥诺陶洛斯的相似性更为紧密——对它来说除了通过死亡,绝无逃离迷宫的可能——这样的事实之上,还存在着一些引人注目的迹象,它们表明了莫迪亚诺的小说不会解答,也不允许读者去解决它所提出的谜题。通过仔细探究另外一个人物——居依的前雇主C.M.于特——的事例,可以为我们提供更多莫迪亚诺处理迷宫这一象征的洞见。于特一直是叙述者的代理父亲;正是他给了叙述者居依·罗朗这个名字,并且为他提供了身份文件、一个护照以及一份工作。这个居依临时身份的来源及保护人,同时也是作为他的重影(double)而存在的:故事的开头交待他正从私家侦探的职业上退出,并且要前往尼斯,以期重新发现他自己的过去。通过他写给居依的那些信件——信件中他不断向居依更新着自己生活以及行动的新情况——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他的经历同他朋友的大相径庭。在尼斯的城市迷宫里,他,不像他的朋友居依,不停地邂逅着来自他过去生活里的一些人。相反,这些人他耳熟能详,并能清晰认出:“奇怪的是,”他写道,“有时我会在一个路口碰到一个三十年未见过面的人,或者我以为已经故世的人。(……)尼斯是座鬼魂幽灵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