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一(第4/5页)

说这话时,夫人正与江口跳华尔兹。夫人突然作了这番坦白,让江口听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说的,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厌的男人中的一个,于是年轻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松开了。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年轻,不会有什么寂寞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过来就了事。不过,偶尔也不妨试试嘛,有时我也会对人有好处的。”夫人的话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口没有什么回应。夫人说“只是数数而已”,然而江口不禁怀疑她可能一边数数,一边想象着那男人的脸和躯体,而要数到十个,得费相当时间去想入非非吧。江口感受到最好年华刚过的夫人那股迷魂药般的香水味,骤然间浓烈地扑鼻而来。夫人睡觉前,如何去想象江口这个被她认定为跟她接吻也不生厌的男人,纯属夫人的秘密和自由,与江口无关。江口无法防止,也无从抱怨。但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中年女人心中的玩物,不免感到龌龊。夫人所说的话,他至今也没有忘却。后来他也曾经怀疑,说不定那些话是夫人为了不露痕迹地挑逗年轻的自己,或是试图调戏自己而编造出来的呢。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脑子里只留下夫人的话语。如今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怀疑她的话。那位贤夫人临死前会不会还带着“一生中不知跟几百个男人接吻”的幻想呢?

江口已日渐衰老,在难以成眠的夜里,偶尔想起夫人的话,也掰指掐算女人的数目。不过,他的思绪不轻易停留在与之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身上,往往容易去追寻那些与他有过交情的女人的往事回忆。今夜由昏睡的姑娘诱发的乳臭味的幻觉,使他想起了昔日的情人。也许因为昔日情人乳头的血才使他突然闻到这姑娘身上根本不可能散发出来的乳臭味。一边抚摩着昏睡不醒的美人,一边沉湎在一去不复返的对昔日女人的追忆中。也许这是老人可怜的慰藉。不过,江口形似寂寞,内心却感到温馨和平静。江口只抚摩了姑娘的胸脯,看看是否濡湿了,他内心没有涌起那股疯狂劲头,也没有想让晚醒的姑娘看见乳头渗出血而感到害怕。姑娘的乳房形状很美,但是老人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所有的动物中,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乳房形状,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渐臻完美呢?使女人的乳房渐臻完美,难道不是人类历史的辉煌荣光吗?

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样。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觉前化妆,有的女人睡觉前则卸妆,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红后,嘴唇的色泽就变得黯然无光,露出萎缩的混浊来。此刻自己身边熟睡的姑娘,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灯光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鹅绒的映衬,无法辨明是否化过淡妆,但她确实没有让眼睫毛翘起来。张嘴露出的牙齿闪烁着纯真的亮泽。这姑娘不可能具备这样的技巧,比如睡觉时嘴里含着香料,散发着年轻女人从嘴里呼出的芳香。江口不喜欢色浓而丰厚的乳晕,轻轻地掀开盖住肩膀的被子,看到它似乎还很娇小,呈桃红色。姑娘是仰躺着的,接吻时可以胸脯紧贴着她。她哪里只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江口觉得像他这样的老人能与这般年轻的姑娘度过这样的时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哪怕把一切都赌上也在所不惜。江口还想,恐怕到这里来的老人也都沉湎在愉悦之中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贪婪者,江口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有闪过那种贪婪无度的念头。但是,姑娘熟睡着,她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她的容貌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地所看到的这样,既不龌龊,也不变形呢?江口没有陷入恶魔般丑陋的放荡,因为熟睡不醒的姑娘睡姿着实太美。江口与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为他还保留着男子汉的能力呢?姑娘就是因为那些老人才让人弄得昏睡不醒。江口老人已经两次试图把姑娘唤醒,尽管动作很轻。万一有个差错,姑娘真的醒来,老人打算怎么办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可能是出于对姑娘的爱吧。不,也许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恐惧。

“她是在睡吗?”老人意识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语,可自己却唠叨出来,便补充了一句,“是不会永远睡下去的。姑娘也罢,我也罢……”姑娘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为了明早活着醒来才闭上眼睛的。姑娘把食指放在唇边,弯曲的胳膊肘显得碍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将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侧腹处。这时正好触到姑娘手腕的脉搏,江口就势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脉搏。脉搏很可爱地、有规律地跳动。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稳,比江口的呼吸稍缓慢些。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但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冬之将至的感觉。拍击悬崖的浪涛声依然汹涌澎湃,然而听起来却觉得它变柔和了。浪涛的余韵就像姑娘体内奏鸣的音乐从海上飘来,其中仿佛夹杂着姑娘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跳动。老人恍若看到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在眼帘里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脉搏的手松开,这样就没有抚触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嘴里的气味、身体的气味、头发的气味都不太强烈。

江口老人又想起与那乳头周围曾渗出血的情人,从北陆绕道私奔到京都那几天的情景来。现在能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许是因为隐约感受到了这位纯真姑娘体内的温馨。从北陆去京都的铁路沿线有许多小隧道。火车每次钻进隧道的时候,姑娘可能因为害怕惊醒过来,靠到江口的膝上,握住他的手。火车一钻出小隧道,每每看到一道彩虹挂在小山上或海湾的上空。

“啊!真可爱!”“啊!真美!”每次看到小小的彩虹,姑娘都会扬声赞叹。可以说,火车每次钻出隧道,她都左顾右盼地寻找彩虹,也都能找到。彩虹的颜色浅浅淡淡的,若隐若现,模糊不清,令人感到奇妙。她觉得这是不吉利的兆头。

“我们会不会被人追上呢?一到京都,很可能就被人抓住,一旦送回去,就再也不能从家里跑出来啦。”江口明白,自己大学毕业后刚就职,无法在京都谋生,除非双双殉情,不然早晚还得回东京。江口的眼里又浮现出那姑娘观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丽的秘密之地,这幻影总也拂不去。江口记得那是在金泽的河边一家旅馆里看到的。那是一个细雪纷飞的夜晚。年轻的江口为那美丽倒抽了一口气,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此后的几十年里,在他所见过的女人身上,再也没有看到那种美了。他越发懂得那种美,逐渐意识到那秘密之地的美,就是那姑娘心灵的美,有时他也揶揄自己“净想那些傻事”,但那憧憬却逐渐变成真实,成为这老人至今仍不可能抹掉的强烈的回忆。在京都,姑娘被她家派来的人带回家后,不久就让她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