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皇宫的护城河(第3/5页)

“刚才,你自己说过‘发作’,假使那时候和刚才都是感情的发作,可就大不相同了。那时候你无视自己的丈夫在场,今天你丈夫理应还在京都,你却如此惧怕。”竹原说,“那时候,如果两个人悄悄地从公会堂逃出来,可能就好了。当时我还没结婚呢。”

“可是,我已经有了孩子。”

“更重要的,或许是我也犯了个错误,只想到波子的幸福。那时候我年轻,我相信女人一旦结了婚,她的幸福就只能在婚姻生活中寻求……”

“现在也是如此嘛。”

“话虽那么说,但也不尽然。”竹原轻声而有力地说,“那时候你能离开矢木,坐到我身边,也是因为你的婚姻幸福而平和,才可能这样做。你对矢木放心、信任矢木,才容许这种感情自由驰骋,不是吗?我也是那样认为。只不过是你看见我,忽然变得亲切罢了。坐到我身边来,你并不感到对不起矢木。而你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边,这是不正常的。你什么也没说。我不能看你的脸,连目光也不敢斜视,当时我不知如何是好。”

波子默不作声。

“矢木的外表也使我不知如何是好。像他那样一位敦厚的美男子,见过他的人,谁都想象不到他的妻子会有什么不幸。假使是不幸,人们定会认为是妻子不好。现在也是这样吧。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我承租你家厢房那阵子,有一回你没钱交电费,我便将自己的工资袋递给你,你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你说工资袋还没启封,又说你婚后一次也不曾见过丈夫的工资……我大吃一惊。就是那时,我首先想到的也是你过去的做法不对。可见矢木表面看来是多么高尚。何况从前你们两人一从哪儿经过,人们都要回头张望。尽管认为你们结婚的出发点是错误的,我问你‘幸福吗’,也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波子,你没有作答,我觉得是理所当然。”

“竹原,你不是也没有回答吗?”

“我?”

“嗯,刚才我问过你嘛。”

“我们是平凡的。”

“还有平凡的婚姻吗?你骗人。每个婚姻都是非凡的。”

“我不像矢木,我不是非凡的人……”竹原像要转换谈话的方向。

“不对。就以我的校友来说,大致都是这样,并不是哪个人非凡,结婚也就非凡。平凡的人,只要两人结合,结婚就变成非凡的了。”

“高见。”

“张口就说高见,什么时候它成了你的口头禅……就像上年纪的人总爱有意把话岔开,不是令人讨厌吗?”波子显得很温柔,扬了扬眉毛,瞟了一眼竹原的脸,“总是让你听我讲家里人的情况。”

波子决定让他把话岔开。她急不可待地步步进逼,还是没能引出竹原有关家庭的话题。

“那部车子还停在那里冒烟呢。”波子笑了。

月牙在日比谷公园的上空露面了。大概是初三初四的月亮吧。月牙弯弯,不偏不倚地悬挂在苍穹。

两人来到护城河边。

他们止住脚步,凝望着倒映在水中的灯光。

司令部窗里的灯光投在正前方的水面上,摇曳着长长的灯影。右岸林立的柳树,左边稍高的石崖,再加上松树,都在灯影旁边落下微暗的影子。

“今年的中秋节,是九月二十五日还是二十六日呢?”波子问道。

“报上登了这里的图片。拍摄了司令部上空的满月……还有这灯影。只有那排窗子,光柱虽也倒映在水面上,可上面又出现一道光彩,那像是明月的影子。”

“新闻图片能看得这么细微吗?”

“嗯,图片虽像明信片,却留在我的印象里。把那城墙般的石崖和松树也都拍了下来。估计照相机是安放在柳树丛中的。”

竹原感到了秋夜的气息,像在催促波子似的,边走边嘟囔说:

“你对女儿也说这种话吗?这会使她变得脆弱。”

“脆弱?……就说我吧,是那样脆弱吗?”

“品子在舞台上出现时很坚强,可往后若像母亲,就不好办啰。”

他们经过护城河,往左拐去。一队巡警从日比谷那边走了过来。只见他们皮带上的金属扣闪闪发光。

波子让路,靠近了竹原,差点抓住竹原的胳膊。

“因此,希望你能保护品子,给她力量。”

“比起品子来,你呢?”

“以往我在各方面都依靠你的力量,不是吗?多亏你的帮助,我才在日本桥有了自己的排练场……再说,现在你保护品子,就等于是保护我呀。”

波子躲开巡警队,就势靠着岸柳往前走。

垂柳的小叶,几乎还没枯萎凋落。电车道两旁的梧桐街树,靠这边的树的叶子只是微黄,对面的同样是梧桐,叶子却已经完全落光,成了一株株秃树了。可能因为这边的树是公园树丛的关系吧。仔细一看,这边的街树,有的基本凋落,有的依然苍翠,两种树混杂生长。

竹原想起波子说的话:“树木也有各自的命运……”

“假使没有战争,品子这会儿可能在英国或法国的芭蕾舞学校跳舞啦。说不定我也跟着去呢。”波子说,“那孩子虚度了宝贵的学习年华,无可挽回了。”

“品子还年轻,就是今后也还……可是波子,你也曾考虑过这种逃脱的办法吧。”

“逃脱?”

“从婚姻中逃脱。离开矢木逃到国外……”

“噢。那……我净想品子的事,因为我就是为了女儿才活着的。如今依然如此……”

“把精神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是母亲的逃脱办法啊。”

“是吗?不过,我的情况更严重,几乎疯了。品子成为芭蕾舞演员,是完成我未竟的梦……品子就是我啊。我们常常搞不清楚,究竟是我成了品子的牺牲品,还是我牺牲了品子。不管哪种情况都很好嘛。一想起这些事,就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啊。”波子不由得低下了头。

“瞧,鲤鱼,白鲤鱼。”

波子一边大声说,一边凝望着护城河。她拨开垂到脸上和肩上的柳枝。

来到日比谷的交叉路口,就到了护城河的拐角处。

拐角处的水中,一尾白鲤鱼一动不动,不浮不沉,在水中漂荡。由于这里是拐角,垃圾淤积,只有这儿的河水浅可见底。落叶也沉下来,同鲤鱼一样,在水中一动不动。也有梧桐的落叶。波子拨开的柳枝上的叶子,也飘落在水面上。水很浑浊,呈浅黄色。

竹原也借着司令部窗前的灯光,低头看了看鲤鱼,就退到后边,直勾勾地望着波子的背影。

波子的黑裙下摆收拢得特别窄小,从腰肢到腿脚显露出修长的线条。

青春时代,波子起舞的时候,竹原就看过这种线条。这是使他心旷神怡的线条。这女子的线条,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