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冬天的湖(第3/5页)

那次旅行,香山用胳膊保护品子。品子至今还感到他的胳膊仿佛依然搭在自己的肩上。

“不要再谈战争的事了。”

波子本打算轻轻地说,岂料声音变得格外严厉。

“好吧。”

品子扫视了四周一眼。心想,会不会被别人听见呢。

“哦,六乡的河滩也发生了各种变化。从前那里有高尔夫球场吧。战争一爆发,它就被用作军事教练场,后来又渐渐被人耕耘,一片河滩都变成麦地和稻田了。”

品子说罢,不时浮想起和香山在战火中旅行的美好回忆。

“战争的时候,不去想那些多余的事。”

“那时你年纪还小,大家都被剥夺了独立思考的自由。”

“您不觉得战争期间咱们家比现在还和睦吗?”

“是吗。”

波子一时无言以对。

“那时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不像现在各奔东西,纵令国家破亡,家庭也没有崩溃。”

“是不是由于我的关系呢?”波子终于说了出来,“那个嘛,品子说的可能是真实的。但在这种真实当中,也可能有不少虚假和错误。”

“嗯,有啊。”

“另外,用现在的眼光,已经不能正确判断过去的回忆了。一般来说,过去的事往往是令人怀念的。”

“是啊。”品子直率地点了点头,“眼下您的痛苦,要成为昔日令人怀念的回忆,得经历万水千山啊。”

“万水千山?”品子这种说法让波子嫣然一笑,“经历万水千山的是品子嘛。”

品子沉默不语。

“假使没有战争,这会儿你可能在英国或法国的芭蕾舞学校跳舞啦……”

那时在皇宫护城河畔,波子曾对竹原说过“或许我也跟着去了”。她现在没有对品子说。

“战争严重地耽误了我的学习。即使妈妈把全部精力都扑上去,但要取得成功,恐怕也得等到我的孩子那一代了。在日本,要出一个独当一面的芭蕾舞演员,也许要花三代人的心血吧?”

“没有的事。你这代就行。”

波子用力地摇了摇头。品子垂下眼帘说:

“我是不生孩子的。我是这样想的,在实现世界和平以前,绝对不生孩子。”

“哦?”

波子好像挨了当头一棒,望了望品子。

“不要随便说什么绝对啦、坚决啦之类的话,品子……那不是战时用语吗!”波子半责备半开玩笑地说,“叫妈好不担心。”

“哟,我只说过这么一次,没有随便说嘛。”

“在电车上突然宣称什么在实现世界和平以前,品子绝对不生孩子,妈妈自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么,我换个说法。品子我要独身跳舞,等待世界和平的到来。妈妈,这样可以了吧?”

“这简直是天照皇大神宫教式的辩解。”

波子把话题岔开。她还没有悟透品子的真意,品子的话依然留在她心坎上。

品子是不是害怕在牛车上生孩子的日子也会降临到日本呢?或是她把香山埋在心底,她所谓等待和平,意味着等待香山呢?

从品子的谈吐中,波子显然也明白,香山成了品子爱的回忆。这个回忆现在还在她心中盘旋,并不是作为回忆让它过去了。波子自己对竹原的回忆也有切身的体会。她现在更加体会到少女爱的回忆是多么不易拂去啊。品子爱的回忆,之所以还是平静的回忆,也许是由于品子还没有同别的男人结合。毋宁说品子结了婚,更能唤起对香山寂寥的回忆。二十年后说不定……波子以自身作比较,这样想。

昨天晚上友子的坦白,是否也对品子起了点火的作用呢?今天从一大早起,品子就对母亲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

波子听品子说“在日本,要出一个独当一面的芭蕾舞演员,也许要花三代人的心血”,不禁吓了一跳。

品子所说的“战争期间咱们家更和睦”,这是由于受到粮食奇缺和生命危险的威胁,家庭小,彼此能抱成团。而波子对丈夫不断产生疑惑,越来越失望,也是战败后的事。父母之间的隔阂也波及了品子和高男。波子难过极了。品子说“那时纵令国家破亡,家庭也没有崩溃”,这倒是不假。

波子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候品子又在想什么呢?

“朝鲜的崔承喜现在怎么样了?”

“崔承喜?”

“她也是革命的孩子啊。据说朝鲜战争爆发前,她到朝鲜去了,也许已是革命的母亲了。品子观赏崔承喜的首次舞蹈会,同塔玛拉·托玛诺娃在上海观看安娜·巴甫洛娃的舞蹈差不多是一个年龄吧。”

“对,那是在昭和九年或十年吧。那时妈妈惊呆了。无言的舞蹈使我感到了朝鲜民族的反抗和愤怒。那舞蹈是激烈的,豪放的,好像在燃烧,在挣扎。”

“品子记得最清楚的,大概是崔承喜红得发紫以后的事吧?她顷刻之间红起来了……不过,在歌舞伎座和东京剧场的表演会上,去观赏的阔气的人也并不多。”

“她从美国到欧洲去表演了吧?”

“对啊。”波子点点头,“据说起先崔承喜是想成为声乐家的。崔承喜的哥哥非常赞赏来京城演出的石井漠先生的舞蹈,就请石井漠先生收他的妹妹为弟子。石井漠便将崔承喜带到日本来。那时候,她刚从女校毕业,才十六岁……”

“正是我跟随香山先生四处演出的年龄啊。”品子接口说了一句。

波子又继续讲下去:“也许有这种看法:因为是石井漠先生的弟子,也就传授了先生的舞蹈。在首次表演会上,妈妈觉得崔承喜的舞蹈的确跳出了被压迫民族的反抗精神,不禁大吃一惊。崔承喜红起来以后,她的舞蹈也变得华丽明朗。那种深沉的悲伤和愤怒激起反抗,从而扭动身体的力量没有了……大概是朝鲜舞蹈深受欢迎,她也就不怎么跳石井流派的舞蹈了。她是以朝鲜舞姬的名义到欧洲去的。在日本,她被叫作半岛舞姬。”

“她的舞蹈我也还记得一些,比如剑舞、僧舞,还有艾赫雅-诺阿拉舞。”

“她那胳膊和肩膀动起来真有意思。按崔承喜的说法,朝鲜是缺少舞蹈的国家,传统舞蹈本来不受重视。崔承喜从濒临衰亡的传统中,竟能创造出那样新颖的舞艺。光凭焕然一新这点,也是令人高兴。崔承喜一定深深感到了民族性这个问题。”

“民族性?”

“提到民族性,我们就应该跳日本舞蹈。但你还不需要考虑到那一层……日本舞蹈的传统太丰富、太强烈了。正因为这样,新的尝试也就更困难,而且容易倒退。不过,我觉得日本是世界的舞蹈之国,这不是从芭蕾舞,而是从日本传统舞蹈来看的……的确,日本人是具有舞蹈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