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爱情的力量(第3/6页)

从对面采光的窗户,可以看见马路上行人的腿。

窄长的窗户比马路稍高一些,只能看见步行的人的小腿部位。看不见膝盖,也看不到鞋子。

地下室光灿灿的,有点晃眼。人们急匆匆地赶路,城镇已经快要黑下来了。

“可怕啊。”

波子想要站起来,动了动身子。竹原冷不防地松了松胳膊,波子像散了架似的,往前歪倒。

“放开我……”

波子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了。

竹原望着波子离去。仿佛自己还拥抱着波子。

“从这儿出去吧。”

“嗯,请稍等一会儿……”

波子一看见镜子,就害怕起来,便离开了壁镜。

当晚,波子回到家里时还不到九点,比品子还早。品子兼任艺术指导,所以晚回家。波子比品子先到家,不知怎的,这竟使她如释重负。她觉得好解释了。

打开丈夫房间的拉门,放在门拉手上的手指依然在用力。

“我回来了。”

“回来了。这么晚啊。”矢木从桌旁转身说,“你在外面没出什么事吧?”

“嗯。”

“那就太好了。”矢木摇了摇锡制茶叶盒让她看,“这个已经空了。”

波子来到茶室,想从罐里将玉露茶倒在小茶盒里,手却不听使唤,茶叶撒落在榻榻米上。

她拿着玉露茶走出茶室时,矢木已经伏案写文章,没有看波子。

“晚安。今晚要写到很晚吗?”

波子准备默默地退下,后来还是招呼了一声。

“不,有点冷,很快就睡。”

波子回到茶室,将撒落的玉露茶叶捡起来,放在火盆里烧了。

烟消后,茶香犹存。

波子想轻步绕着房间走,却又悄悄地抑制了这种心思。

她计划一到家就直接去排练场弹钢琴,可是也没办到。

乘电车回家的路上,波子听见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乐声,这支曲子里有她同竹原的往事回忆。那遥远的往事回忆,通过音乐,像是成为遥远的梦,也像是成为近在咫尺的现实。

“品子一回来就令人担心啦。”波子喃喃自语。

为了不让品子看透自己掩盖不住的喜悦心情,波子只好躲进了被窝。她有点感冒,早点就寝,矢木和品子也不会怀疑吧。

波子从日本桥排练场出来,应竹原的邀请到西银座的大阪饭馆去了,可心里总惦挂着回家的时间。然而,在新桥站同竹原告别后,波子反而落入了起伏翻腾的思绪之中。

相反地,回到丈夫身边,她比在竹原身边时更不害怕丈夫了。

波子自己铺床铺,差点喊出一声“啊”来。

她心头仿佛掠过一道闪电,觉得在护城河畔,在日本桥排练场里,自己同竹原在一起,有种可怕的恐惧感猛然发作,这实际上难道不是爱情的发作吗?

波子把褥子放下,坐在上面。

“哪儿会有这种事呢。”

波子坚决否认,就是钻进了被窝,心情平静下来,还是像害怕闪电似的把双手合上了。

她正想逐一回忆《大日经疏》中合掌的十二种礼法,这时矢木进来了。

其中有双手的手指、手掌都紧紧合在一起的实心合掌,掌心与掌心之间稍微留出空隙的虚心合掌,把掌心略略拱圆的蓓蕾形的未开莲合掌,将双手的拇指和小指连接起来、其他三指分开的初开莲合掌,将掌心合在一起五指交叉的金刚合掌,还有归命合掌……到此为止,名实相符的合掌易记不易忘。

但是,剩下的七种合掌礼法,比如,把双手的掌心向上、手指弯曲像捧水般的捧水合掌,把掌背合在一起、手指交叉的反叉合掌,只将双手的拇指接连、掌心向下的覆手合掌,这些不像合掌的合掌,波子也就记不牢了。即使能摆摆样子,名字也叫不出来。

她反复两三次,想从头开始追忆这些礼法,可是刚追忆到归命合掌的时候,就听见了矢木的声音:

“怎么样啦……睡着了吗?”

矢木打开隔扇,在幽暗中窥视波子的睡姿。

波子慌忙将合掌的双手挪到自己胸前。

归命合掌虽是死人的合掌,可也是一种把身体瑟缩一团、害怕得发抖的手的姿势。这是请求恕罪,也是乞求怜悯的动作。

波子将交叉的手指,紧紧地用力压在胸口上。她以为矢木是察觉到竹原的事,前来责备她的。

“出门去,还是受累了吧?”

矢木把手放在波子的额头上。

“什么,没有发烧。”矢木说着又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我更热呢。”

波子要避开矢木似的,将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按在额头上,不由得吓了一跳。

“哎呀,真讨厌。我,没有洗澡……六天也……”

波子抑制住了战栗。她竭力把自己的失望也隐藏起来。

一碰上绝望,她自己好像从不贞的恐怖和罪恶的不安中摆脱出来,获得了解放。

波子落泪了。

不大一会儿,矢木从茶室扬声说:

“喝杯热柠檬水好不好?”

“嗯。”

“加不加白糖?”

“多加点……”

波子想起自己回到家里就跟矢木说的一句话:

“今晚,要写到很晚吗?”

听起来这像是一种劝诱吧。波子咬紧了嘴唇。

波子喝着热果汁,听见了品子回来的脚步声。

“妈妈呢?”品子刚跨入茶室就问道。

矢木有意让波子也能听见似的说:

“她到东京去,累了,在睡觉。”

“哎呀,妈妈去东京了吗?”

品子说罢正要去波子的寝室,矢木喊了一声“品子”,把她叫住了。

品子好像坐到了父亲的面前。

波子竖起耳朵听听矢木要说些什么,她左右翻身,把弄乱的头发拢了起来。

波子觉察到矢木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梳妆打扮,不让品子到寝室来才把品子叫住的,她那双忙碌的手,忽然停止不动了。

“爸爸,那是热柠檬水?”父亲不出声,品子便说。

“对。”

“我也要喝。”

波子听见往杯里斟开水和搅拌的声音。

矢木像是看着品子手上的动作。

“品子。”矢木又喊了一声,“我看了高男的笔记,是这么写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亲的了。”

这话太唐突了,品子大概在望着父亲。

“那是尼采寄给妹妹的信中的一句话。”矢木接着说,“品子是怎么想的?品子和高男不是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而是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同尼采说的正相反。不过,高男认为这是好句子,把它抄录在笔记本上了。虽说年纪调了个个儿,但说的还是一男一女两兄妹……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亲的了。恐怕是好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