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页)

他沿着那条狭窄的高山小路继续走着,一直到了上面的皮希勒洼地上。这儿的土地柔软,长着深绿色的短短的草。草茎尖儿上的水滴轻微颤抖着,使整个草地都闪闪发光,好像撒满了晶莹的玻璃珠。艾格尔为这些微小的、摇摇欲坠的水珠而感到惊叹,它们那么顽固地附着在草茎上,只为了最终某个时刻从草叶上掉下去,渗透在泥土里,或者是在空气中蒸发掉,消失于无形之中。

康茨施托克尔在很多年后才得到解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秋季的一天,他像个影子一样坐在房间里听广播,为了能多少听懂一点儿什么,他把上身深深地弯在桌子上,左耳朵压在喇叭上。在播音员报告一个管乐团音乐会的节目时,年迈的他忽然惊叫起来,用拳头反复砸着胸腔,随着金属质感的音乐节奏,失去生命的他最终身体僵硬地滑下椅子。

葬礼那天,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街道上的泥水没到脚踝,送葬队伍只能踩着泥水慢慢前进。

艾格尔,当时也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走在最后一排。他回忆着康茨施托克尔,他的一生一直都在把自己的幸福赶走。

在大雨中路过曾经是阿赫曼德尔农庄的小旅店时,里面传来了一个孩子响亮、异常清晰的笑声。其中一扇窗户裂着一道缝,透出亮光。在那个房间里,店主的小儿子坐在一台巨大的电视机前面,脸在电视屏幕前凑得很近。电视画面的反光在他额头上方跳动着。他用一只手围着电视的天线,另一只手高兴地笑着拍打着大腿。他笑得那么欢快,艾格尔透过雨帘都能清楚看到,他喷出的闪烁发光的一滴滴口水,飞溅到电视机屏幕上。他感到自己很有兴致,很想停下来,把额头靠到窗户上,和那个孩子一起笑。

但是送葬的队伍还在前进,压抑而沉默。艾格尔看着他前面参加哀悼的人高高耸起的肩膀,雨水集结成为股股细流,沿着他们的肩膀流下去。最前面的灵车颠簸着,在刚刚开始的暮光里,看起来像一艘船,而他们身后孩子的笑声也越来越轻了。

虽然艾格尔在他的一生里也做过相关的考虑,但是他从来没有买电视机。大多数情况下他没钱,或者没地方,或者是没时间,总之好像对这样一项投资,他缺少一切必要的前提条件。比如他几乎没有那种耐心,像大多数其他人一样可以连续几小时盯着那团摇曳的光。

他私下里想,长期这样下来人的目光肯定会变浑浊的,脑子也会被化掉的。然而电视确实给他带来了两个印象深刻的时刻。他一再从记忆深处里把它们翻找出来,并怀着一如当时的欣喜和震惊反复细细打量。

第一个这样的时刻,是他一天晚上在金岩羚羊客栈的后屋里经历的。那里最近一段时间开始有了一台全新的帝国牌电视机。艾格尔已经几个月没有去客栈了,因此当他走进客栈时感到很吃惊,因为他没有听到客人们以往的窃窃低语声,而是听到有点金属材质的、衬着轻轻的沙沙底音的电视声音。

他走到后面,有七八个人分散在几张桌子旁,着迷地盯着那个柜子大小的机器。这是艾格尔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电视画面,它们神奇地、理所应当似的在他眼前移动着,把另一个世界呈送到金岩羚羊客栈憋闷的后屋里,而他对那个世界至今没有一点概念。

他看到狭长的、高高耸起的房子,它们的房顶像是倒过来的冰柱一样伸进天空。纸屑从房子的窗户里飘落,如下雪一般。大街上的人们欢笑着、呼喊着,把他们的帽子扔向空中,好像高兴得要发疯了。

艾格尔还没能理解这一切的时候,屏幕上的画面像无声地爆炸了似的分散开来,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后又重新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全新的画面:在几个木头长椅上坐着几个男人,他们穿着短袖衬衫和工装裤,在观看一个黑皮肤的、大概十岁的小女孩。

她跪在一个笼子里,轻轻挠着一头雄狮的鬃毛,狮子舒展开四肢躺在她前面,张开嘴打个哈欠,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血盆大口,以及狮子嘴里的唾液拉丝。观众们鼓起掌来,小女孩紧紧地靠在狮子的身体上,有一刻看上去她好像要消失在它的鬃毛里了。

艾格尔笑了,更多是出于尴尬,因为他不知道当着其他人的面,在电视机前应该怎么做。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孩子一样,只能观望着成年人们令人费解的行动:一切都在某种意义上是有趣的,但是好像又没任何事情跟他有关系。

就是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深深地触动了他内心的景象:一个年轻女人从一架飞机上走下来,那不是任意一个正在从窄窄的阶梯走下飞机跑道的女人,她是艾格尔在他的一生中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

她叫格蕾丝·凯莉。在他听来这个名字是陌生的、闻所未闻的,但他同时又觉得这是唯一适合她的名字。她穿着一件短风衣,向聚集在飞机场的拥挤人群挥手致意。几个记者奔向她,在她回答他们气喘吁吁提出的问题时,阳光洒在她金黄色的头发和她细长的、皮肤光滑的脖子上。想到这样的头发和这个脖颈不是想象,而是真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人也许用手指触摸过、甚至可能是用整只手掌抚摸过它们,艾格尔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格蕾丝·凯莉又挥了挥手,张大深色的嘴巴笑着。

艾格尔站起来,离开了客栈。他漫无目标地在村子里的街上逛荡了好一会儿,最后坐到教堂门口前的阶梯上。他看着脚下被一代又一代来教堂寻求救赎的人们踩平的地面,等着他的内心恢复平静。

格蕾丝·凯莉的微笑和她眼睛里的悲伤搅乱了他的灵魂,他不明白自己内心发生了什么。

他在那儿坐了很久,直到夜晚降临后,某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已经很冷了,才走回家。

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一直到很久以后,一九六九年的夏天,艾格尔才又一次通过电视经历了一件记忆深刻的事,虽然方式完全不同。

这个时期电视已经是大多数家庭的中心,甚至是晚上家庭集会最重要的活动。这次他和大约一百五十个村民一起坐在村里新建的市政厅的会议室里,观看两个年轻的美国人第一次登上月球。

几乎整个直播期间会议室都笼罩在紧张的安静中。尼尔·阿姆斯特朗刚刚把他的脚迈上尘土飞扬的月球表面,所有的人就开始欢呼起来,好像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某一个负担从村民们沉重的肩膀上滑下来了。之后大人们得到了免费的啤酒,孩子们则可以喝果汁,吃油煎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