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第4/5页)

浩一郎担心酒味,酒精已经消散在风中。只留下一股甘甜的气味,七八只黑头大苍蝇绕着墓石飞舞,这副光景有几分怪异。

浩一郎想起了讨厌蚊蝇的父亲,他经常在晚酌时挥舞苍蝇拍赶走蚊蝇。

父亲一击不中,必然有些懊恼。有时一击即中,苍蝇没有扑通一下掉下来,他也会咒骂不断。用力过猛,蚊蝇被打烂,样子不堪入目,看了也恶心。

“眼不见为净。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你爸这种就叫自私。”

泷江背后这样说父亲。

尚子供上鲜花,浩一郎把泷江带来的线香束用打火机点着。

一家五口跟往年一样,站在墓前。泷江戳了戳浩一郎的腋下。

“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是浩司。

一点没错。远远站着,看着这边的,就是刚才在武藏小金井站分手的浩司。

“不,不认识。大概是跟人约好在这里碰头吧。”

浩一郎若无其事地合掌回答,但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浩司已经看穿他说要去和客户打高尔夫球是借口,一定会和家人一起再到这里来。

看上去是个老顽固,却让外面的女人生孩子,然后又抛弃了女人和孩子的父亲,也令他生气。

对相信只有父亲不会干这种事、自欺欺人的老母亲,他也涌起一团怒意。

世上可不尽是那些见得了光的事。

父亲也是个男人,站在那里的,是我的弟弟,浩一郎想脱口而出。

对敷衍了事地合掌的儿女,他也想大叫:你们是托谁的福才能得意扬扬?看看那边站着的家伙。儿子的腮帮子和浩司一样四四方方,也令他气不打一处来。

“这里空气真好啊。”

他还想对小口打着哈欠的老婆叫,“这段时间,你没发现老公怪怪的吗?大泽那次,你忘了往白包里塞一万日元,已经道过歉了,后来出了更大的事!”

大概是年纪到了,一发起火来,就按捺不住。独自背负着异母兄弟这个大包袱,七倒八歪的自己最令人火大。他挥动手臂,赶走群聚在他脸边嗡嗡飞舞的黑头苍蝇。

坐在旁边的大泽,把话筒递给他:

“柿崎,电话。”

他做出口型:“女人。”

扫墓那件事已经过去两三天了。

“我是柿崎。”

浩一郎应答道。空音片刻后,一个轻松的女人声音亲热地叫道:“是大哥吗?”

原来是浩司的恋人君子。

君子说,有事找他商量。

午休的时候,浩一郎去了酒吧。

中央线的大久保站旁边,有一个荞麦面快餐店在出售,如果大哥可以给点钱,两个人就能开一个中华拉面和饺子店,据说这是浩司说的。

开了店,君子就愿意嫁给浩司。

浩一郎的胸口像被一个滚烫的块状物堵住了。

不知道浩司是怎么对她说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在中小型出版社工作的普通工薪族。家里还有贷款要付,资金方面是帮不上忙的,而且也无意插手。

虽说大家算是有缘,有这方面的困难,来找我商量是可以的,自己生活,还是要靠自己。不知不觉间,浩一郎的语气变得强烈起来。

君子那沾上了口红的前齿,咬着吸管。

稍远一点,坐着大泽,他正看着这边。君子站起身来离开后,浩一郎才想到,从旁人眼里看来,自己和君子恐怕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浩一郎自己都觉得自己别扭。

女同事说,从新阳轩订加班便当吧。

“真是一成不变啊,没有新的地方吗?”

他不想再看到浩司。

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

浩司来了。他拿着新的涨价了的菜单,在编辑部里分发,往浩一郎的桌子上也放了一张。

“拜托了。”

他说着,拍了一下浩一郎的背,好像是暗示在走廊等他。

浩一郎心里明白,却并未起身。

过了五分钟左右,啪嗒啪嗒,熟悉的木屐声响起,浩司走进来。

“啊,新阳轩小哥,掉东西了?”

女同事打着招呼,浩司却并不回答,他又站到浩一郎身后。

“哥。”

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

邻座正在修改原稿的大泽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浩一郎心惊胆战。

浩一郎跟在浩司背后,去了走廊。

“注意分寸吧。”

浩一郎说得清清楚楚。

“不是只有你是受委屈的。换个立场看,我家老娘、我自己,都是受连累的。”

浩司眼含泪水,盯着浩一郎。

“啪”的一声,洗手间的门开了。总编黑须一边甩着手上的水滴,一边走出来。这动作跟他的外号“美意识”不太相符。

“这是怎么回事?”

黑须这么一问,浩一郎慌了。

要是有人说他在走廊里把拉面屋的外卖小哥训哭了,可不好听。

“只要一份,真对不住,麻烦了。”

浩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要一份什么。但这种情况下,只能这样才能化解尴尬。

不一会儿,浩司拿来了叉烧面。

他表情阴沉,把饭盒从浩一郎身后“咚”的一声扔到桌子上,一大摊汤汁洒在原稿上,看起来是故意为之。

一直以来积郁在浩一郎心中的不满爆发了。闹脾气也要适可而止,浩一郎差点要揍他一拳。都准备出手了,浩一郎还是拼命忍住了。

也许,浩司心里盼着被揍吧。

在这里揍了他,我就必须一辈子照顾这家伙了。浩一郎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浩司嘴里重复着不得要领的道歉,啪嗒啪嗒踩着木屐回去了。

“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老婆尚子忽然单刀直入地问,浩一郎一时慌了神。

浩一郎支支吾吾,吓了一跳。不过他马上明白老婆怀疑的不是浩司的事,是怀疑浩一郎外面有了女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半年来,他只要有空就跟浩司在一起。星期天的家庭服务也疏忽了,大泽他们编辑部那帮家伙叫他去打麻将,他也不去,怕浩司的事泄露出去。自己大概没有察觉,自己经常若有所思,无故叹息。

“这种事,是隔代遗传。我们家爷爷经不起勾引,浩一郎他爸是没心思的——尚子可要当心哦。”

不知者不罪,母亲泷江优哉游哉地说,就让她这样想吧。

再过三五十年,也许用不了这么久,等这个人寿终正寝,一辈子也不知道浩司的事,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幸福女人那样死去。

这样想着,浩一郎发觉,自己在意识的某处,期盼着母亲死去。

在浩司的事被捅破之前,母亲还是死掉好——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反而是最残酷的。

某天,完全是晴天霹雳,浩一郎的公司忽然破产了。有人说,是总编美意识把公司搞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