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四五

爱丽丝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那封信她是五天前才刚寄出的,很可能马蒂亚还没有读呢。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相信马蒂亚会先来个电话,和她定下一个约会,或许是在一个酒吧里,这样爱丽丝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把那个消息告诉他了。

爱丽丝等待着马蒂亚传来某种信号,几天以来这让她感到很充实。她对待工作有些心不在焉,却很愉快,克罗扎没敢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这或多或少有他的功劳。法比奥的离去所留下的空间被一种近乎于青春期的狂热取代了。爱丽丝反复想象着她和马蒂亚见面时的画面,在脑子里修改着那些细节,从不同的拍摄角度审视着那一幕。她完全沉浸在想象中,以至于把想象当成了一段记忆,而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影像了。

爱丽丝还去了市立图书馆。她先要为自己办一张阅览证,因为在那天之前,她从未踏进过这里半步。她找到了刊登米凯拉失踪消息的那几天的报纸,阅读这些报纸让她心绪不宁,仿佛那可怕的一幕重新呈现在眼前。在一张刊登在头版的米凯拉的照片前,爱丽丝的自信开始动摇了,照片上的米凯拉显得有些拘谨,眼睛死死地盯着相机镜头上方的一点,或许那是拍照者的脑门。这幅照片中的影像在刹那间颠覆了她对医院中那个女孩的记忆,因为她把这个记忆过于精准地强加在那女孩身上,使之显得真实可信。此时,爱丽丝第一次怀疑所有这一切会不会只是由于眼花没看清,或者是一种过于持久的幻觉。于是,她用一只手遮住了照片,然后继续往下读,同时态度坚决地驱散着心底的疑云。

米凯拉的尸体始终未被找到,甚至连一件衣服、一丝痕迹都没有发现。在女孩失踪以后,一连数月,警方一直沿着拐骗案的思路进行侦破,结果一无所获,没有一个人受到调查。后来,这则消息被移到了报纸内页的边栏信息里,直至最后从报纸上完全消失。

门铃响起的时候,爱丽丝正在擦干头发。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开门,一边整理着包在头上的毛巾,根本没问门外是谁。她没有穿袜子,开门以后,马蒂亚首先看到的就是她光着的双脚——二脚趾比大脚趾稍稍长出一些,好像是在往前伸,而第四个脚趾则向下弯曲,藏在后面。这些细节马蒂亚都非常熟悉,它们在他脑海中存留的时间要比那些话语和场景都更为长久。

“嗨!”马蒂亚说着抬起了眼睛。

爱丽丝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收紧了浴袍的衣襟,好像心要从开放的衣襟里跳出来一样。然后,她定睛看了看马蒂亚,确定眼前出现的就是这个人。她拥抱了马蒂亚,整个人都靠在马蒂亚的身上,体重极轻。马蒂亚用右手搂着她的腰,但手指却都翘着,像是为了谨慎起见。

“我马上来,只要一小会儿。”她匆匆地说,然后就转身关上大门,把马蒂亚留在了门外。她需要独处几分钟——更衣、化妆,还要在马蒂亚发现之前拭干眼泪。

马蒂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背对着大门。他仔细地观察着门前的小花园,排列在小径两侧的低矮绿篱几乎完全对称,它们波浪起伏的外形将一条正弦曲线的周期拦腰截断。当他听到门锁弹起的声音时,回过头去,刹那间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在屋外等爱丽丝,爱丽丝微笑着出来,穿得很漂亮,他们沿着道路漫无目的地并肩前行。

爱丽丝俯身亲吻了马蒂亚的脸,由于她的那条腿非常僵硬,要想在马蒂亚的身边坐下来,就不得不撑住他的肩膀。马蒂亚向旁边挪了挪。他们的后背没有可以倚靠的地方,所以两人的身体都微微向前倾着。

“你动作真快啊!”爱丽丝说。

“你的信是昨天早上到的。”

“所以说并不是太远嘛,到我这里。”

马蒂亚低下了头。爱丽丝抓起他的右手,让他把手张开,手心朝上。他没有反抗,因为在爱丽丝面前,他不会为那些伤痕而感到羞愧。

他手心上有一些新的伤痕,这是可以看出来的,因为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白色伤疤之间,它们会显现出较深的颜色。但是最新的还要数那道似乎是烧伤的环状疤痕。爱丽丝用食指的指尖沿着那道疤痕划了一圈,马蒂亚透过自己一层层变硬的皮肤隐隐地感到了她的触摸。他听任爱丽丝静静地看着他的手,因为他的这只手比他的嘴更能说明问题。

“事情好像很重要。”马蒂亚说。

“的确很重要。”

马蒂亚扭过头看着爱丽丝,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还不能说,”爱丽丝说,“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马蒂亚先站起身,然后伸手帮助爱丽丝站起来,以前他们也总是这样。两个人沿马路走着,说话和思考就像是两个相互抵消的运动,很难同步进行。

“这边!”爱丽丝说。

她解除了一辆深绿色旅行车的防盗系统,马蒂亚心想,这辆车对于她一个人来讲简直太大了。

“你来开?”爱丽丝和马蒂亚开玩笑说。

“我不会。”

“你在开玩笑吗?”

马蒂亚耸了耸肩。他们的目光越过车顶交汇在一起,阳光把横在他们之间的车身照得熠熠放光。

“我在那边用不着开车。”马蒂亚辩解道。

爱丽丝若有所思地用车钥匙轻轻敲打着自己的下巴。

“那我知道我们该去哪儿了。”她说,和她小时候说出自己的看法时一样——灵机一动。

他们上了车。马蒂亚面前的仪表盘上除了两张CD以外什么也没有,CD摞在一起,背面冲着马蒂亚,一张是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另一张是舒伯特的奏鸣曲专辑。

“你开始听起古典音乐来了?”

爱丽丝瞥了一眼CD,耸起了鼻子。

“瞧你说的,那些是他的碟。这种音乐除了能让我睡着,没别的用处。”

马蒂亚向外拉了拉身上的安全带。那安全带磨到了他的肩膀,因为那原本是为某个身材矮小的人调试的,可能就是爱丽丝,当她丈夫开车的时候,她就坐在这里,他们俩一同听着古典音乐。马蒂亚努力想象着那种情景,但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后视镜上印着的一行英文字上:Objects in the mirror are closer than they appear[1]。

“法比奥贴的吧?”他问道。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了,这么问只是想解开那道心结,驱散那个仿佛坐在后座上一语不发地监视着他们的巨大阴影。他深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之间的谈话很可能会就此搁浅,就像一条在暗礁中飘摇的小船。

爱丽丝点了点头,很吃力的样子。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诉马蒂亚,告诉他关于生小孩的事和随之而来的争吵,以及至今仍散落在厨房角落里的那些米粒,那么他一定会认为这就是爱丽丝叫他回来的真正原因。他也许不会再相信关于米凯拉的故事,只会把爱丽丝想成一个与丈夫发生感情危机的女人,正试图找回旧日的情愫,好减轻自己的孤独感。片刻间,爱丽丝怀疑自己真的就是这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