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方济各在里帕教堂(第2/5页)

公爵夫人曾经赏识费拉泰拉大人,照应他的前程。费拉泰拉报告她:塞内切不但比平时更常去奥尔西尼府,而且还使伯爵夫人新近打发走一个一直是她的主要情人的著名女音歌手。几星期以来,想想她气成什么样子吧!

就在坎波巴索夫人听到这致命的报告的当天夜晚,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她动也不动坐在一张有扶手的镀金大皮椅里。她旁边是一张黑大理石小桌子,上面放着两只长脚大银灯,著名的邦韦努托·切里尼的杰作,照亮或者不如说是显出她府里底层一间大厅的黑暗,大厅装潢着被时间弄黑了的油画:因为,在这时期,大画家的统治已经是远哉遥遥了。

年轻的塞内切面对着夫人,差不多就在她的脚边,正好把他优雅的身体往一张镶着沉重金锦的乌木小椅子上一摆。夫人望着他,她不但不飞过去迎他,投进他的怀抱,反而从他走进大厅以来,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在一七二六年,巴黎已经是装饰与生活便利的城市之王了。能够帮衬一个法兰西最漂亮的男子的风姿的物品,塞内切经常委托驿车带来。塞内切是一个有身份的男子,同摄政王的宫廷美人们有过初次交锋的经验,又是他舅父(摄政王的荒唐人物之一,有名的卡尼拉克)指导出来的,信心在他虽说那样自然,然而不久,不难看出他脸上的窘态了。夫人的美丽的金黄头发有一点乱;她的深蓝的大眼睛盯着他看:它们的表情是暧昧的。这关系着一种致命的程度呢?还只是激情的极度严肃呢?

她终于以一种低沉的声音道:

“那么,你不再爱我了吗?”

继宣战之后,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夫人难以割舍塞内切的可爱的风貌,不是她和他吵闹的话,他正有许多逗笑的话同她讲;但是她太骄傲了,不愿意拿解说往后推延。一个妖娆女人由于自尊心而妒忌;一个风流女人由于习惯而妒忌;一个真诚而热烈地爱着的女人认为这是她的权利。这种看人的方式、罗马激情特有的方式,塞内切觉得很有趣:他在这里找到深奥和犹疑;不妨这样说吧,他看见了赤裸裸的灵魂。奥尔西尼夫人没有这种风韵。

不过,这一次静默延长得过久了,年轻的法兰西人把握不住深入意大利心灵的隐秘的感情的方法,他发现她神情平静而豁达,便心安下来。而且,他这时候有一件事感到不舒服:他从邻近坎波巴索府的一所房子,穿过地窖和隧道,来到这低矮的大厅,昨天从巴黎来的一件漂亮衣服的崭新的锦绣蹭着了几个蜘蛛网。看见这些蜘蛛网,他心不安了。再说,他非常厌恶这种昆虫。

塞内切以为在夫人眼里看到了安静,便寻思怎样避免这场吵闹,怎样不回答她,而转移这种怨尤。但是,不愉快的情绪使他严肃了,他向自己道:“眼下不正是让她稍稍领会一下实情的有利的机会吗?她自己方才把问题提出来了;这已经避免了一半麻烦。的确,我这人谈情说爱,一定不相宜。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像这女人同她奇异的眼睛这样美的了。她态度恶劣,她让我穿过可憎的隧道;但是,她是教皇的侄媳妇,我是国王派到教皇驾前的。况且,在一个妇女头发全是棕色的国家里,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这是一个绝大的优点。天天我听见人称赞她美,他们的见证是可信赖的,不过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是在同美人的幸运的占有者谈话。说到男子支配情妇应有的能力,我在这方面绝对放心。只要我高兴说一句话,我就拐了她走,丢下她的府第、她的金摆设、她的教皇伯父,牺牲一切,带她到法兰西远僻的外省,在我的采邑之一,过苦日子……说实话,这种牺牲的远景仅只引起我最坚定的决心罢了,那就是永远不要求她这样做。奥尔西尼夫人在好看上差多了:她爱我,万一她爱我的话,也就是仅仅比昨天我叫她打发走的女音歌手布托法科稍好一点罢了;但是她了解世故,懂得生活,人可以坐马车去看望她。而且我拿稳了她永远不会吵闹的;她爱我还没有爱到这种地步。”

在这长久的静默期间,夫人的坚定视线没有离开过年轻的法兰西人的漂亮额头。

她向自己道:“我再也不会看见他了。”于是她忽然投到他的怀抱,吻遍了他的额头和眼睛。他的额头和他的眼睛如今已不再因为又看见了她而幸福地泛红了。骑士当时要是没有忘记他的全部决裂计划,会看不起自己的;可是他的情妇受刺激太深,忘记不了她的妒忌。过了不久,塞内切瞧着她感到十分惊讶:她脸上迅速落着愤恨的眼泪。她低声道:“什么!我下贱到同他谈起他的负心;我在责备他,我,我赌过咒,永远不拿这搁在心上!可我居然还顺从这张可爱的脸在我心里引起的激情,我不是非常可耻吗!啊!下贱、下贱、下贱的夫人……必须结束。”

她揩掉眼泪,似乎恢复了一些平静。

她相当平静地向他道:

“骑士,必须结束。你常常去看伯爵夫人……(说到这里,她的脸色苍白极了)你要是爱她的话,天天看她去好了,行;不过,别再到这里来了……”

她不由停住了口。她在等骑士说一句话;这句话不见来。她做了一个细微的抽搐的动作,好像咬着牙,她继续道:

“这将决定我的死和你的死。”

直到现在为止,骑士对热吻之后这阵意想不到的狂飙仅只感到惊异罢了。因而这个恐吓坚定了他模棱两可的灵魂。他开始笑了。

一片红云立时飞上夫人的两颊,变成朱红颜色。骑士寻思道:“她大怒了,出不来气,要脑充血了。”他走向前去,打算解开她袍子的纽结;她用一种他往常没有见过的决心和气力把他推开了。塞内切事后回忆,就在他试着把她搂进怀里的时候,他听见她在同她自己讲话。他往后退了退:用不着谨慎,因为她似乎不再看他了。她好像是在对她的忏悔教士讲话,声音低而集中,向自己道:“他侮辱我,他对我挑战。不用说,在他这种年纪,有他本国人天生的大意,他会对奥尔西尼夫人说起我屈辱自贬的种种丑行的……我拿不稳我自己;当着这张可爱的脸,我简直不能保证我不动心……”说到这里,又是一阵静默,骑士觉得很腻烦。夫人最后站起来,以一种更阴沉的声调重复道:必须结束。

塞内切以为两下和好了,便不打算做认真解释,对她讲起人们在罗马纷纷谈论的一件奇事,俏皮话才出口……

夫人打断他的话,向他道:

“离开我,骑士,我觉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