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心思(第3/8页)

在停止和放弃的过程中,我还像玩耍似的搬了另一只抽屉,凭着一点儿轻松的感觉和决心,然后把两只偷窃来的钢笔尖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也许回乡和悔过是办得到的,重新好好做事,便可从肉体或精神的痛苦中得到解救。也许上帝的手控制我比所有的诱惑更强烈——

这时我匆匆一瞥就看到了几乎没打开的抽屉的缝隙,哎呀,里面有袜子、衬衫和旧报纸!可是此时,我受到了诱惑,顷刻间,好不容易松弛的痉挛和恐惧的魔力又恢复了。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快速地跳动着,我看见用韧皮纤维编织的、不是印度产的,就是某个外国产的一种盘子,盘子里放着些许东西,令人惊讶的、诱惑的东西,一个由白糖加工烘干的无花果编织的完好无损的环!

我将它拿在手里,它奇特的重。后来我抽出两三只无花果,一只塞进嘴里,一些塞入口袋里。现在所有的恐惧和所有的冒险均是徒劳的,至少我不能空着手出去。我又从花环上抽了三四只无花果,花环几乎没变轻,还有一些。当我的口袋满了,而花环上少了一大半无花果时,我把多余留着的无花果较松散地编排在一只有点儿黏糊糊的圈上,以致看起来缺得少一些。然后我在突如其来的极大的惊恐中猛烈地把抽屉推了进去并从那儿奔跑出去,穿过两间房间,走下小楼梯,进了我的小房间,我在那儿站住并倚靠在我的小斜面桌旁,膝盖发软,困难地喘着气。

过了不久,我们的台钟敲了几下。我脑子空空的,完全清醒了便感到厌恶,我把无花果塞入书架,把它们藏在书后面,便去用餐。在餐室门前我发觉,我的手黏糊糊的,我就到厨房去洗一洗。在餐室里我发现所有的人已等候在桌旁,我立刻道午安,父亲做用餐祈祷,而我却俯身看我的汤。我不饿,每吃一口我都感到麻烦。我的旁边坐着我的姐妹们,对面坐着父母,大家心地光明、精神饱满而自尊,唯独我这个罪犯在此刻是卑鄙的,孤独又失身份,我害怕每个人的友好目光。嘴里还留有无花果的味道,我把楼上的卧室门关了吗?抽屉呢?

现在是痛苦难熬。要是当初我把无花果重新放回上面的五斗橱里,不去拿该多好。我决定把无花果扔掉,把它们带到学校去,作为礼物赠送给别人,但愿它们丢失了,我永远不想再看见它们!

“你看上去不舒服,”父亲隔着桌子说。我看着我的盘子并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现在他觉察到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永远如此。为什么他以前要折磨我?也许宁愿他马上带我走,而且把我打死。

“你不舒服吗?”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说谎,我说,我头痛。

“饭后你必须躺一会儿,”他说。“你们今天下午有几节课?”

“只有体育课。”

“好了,体操对你不会有损害的。但还是要吃饭,强迫自己吃一点儿,疼痛就会消失的。”

我偷偷地望过去,母亲没说话,但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我把汤喝下去,肉和蔬菜放在嘴里一起咀嚼,我还倒了两次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安静下来。当用餐结束时,父亲做了感恩祈祷:“主啊,我们感谢你,因为你是善良的,你的仁慈会永远存在下去。”此时此景又像一道辛辣的切口,把我与清晰的、神圣的、深信的话语以及所有坐在桌旁的人分开:我双手交叠作祈祷是谎言,而且我虔诚的姿态是在亵渎上帝。

当我站起身时,母亲抚摩着我的头发,并将手放在我额头上停了一会儿,看我是否有热度。这一切是多么痛苦啊!

我站在我小房间的书架前,上午没有说过谎,一切迹象都是正常的。它成了一个不幸的日子,是我所经历的最糟糕的日子,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糟的日子。如果糟糕的事向一个人袭来,那他不得不自杀。他必须服毒,这是最好的办法,或者自缢。总而言之,死比活更好。这一切是那么的虚伪和卑鄙。我站着,深思着,心不在焉地抓藏着的无花果吃,一个接一个,不知道这是否对。

我们的储蓄银行引起我的注意,它就在书下面的搁板上。这是一只雪茄烟盒,我把它钉得牢牢的,在盖子上我用小折刀刻了一条笨拙的投币口,它粗糙又不美观,木碎片从裂口中凸了出来,也许是我的不对,我有许多同学,他们会那么辛苦、耐心和令人满意地做些什么,做出来的东西像细木工刨出来的一样。可我总是马马虎虎,匆匆忙忙,不弄干净就完工,它包括我的木工产品,包括我的风格和我的素描,包括我的蝴蝶采集和其他一切,它绝不包括我。此时我站在那儿,又进行偷窃,比任何时候都糟糕。钢笔尖还在我口袋里,干什么用?我为什么要拿它们,必须拿吗?为什么有人非得拿他根本不要的东西?

仅有的一个硬币在雪茄烟盒里发出嘎啦的响声,这是奥斯卡·韦贝尔的十芬尼,此后再也没有另外增加过。连这个储蓄银行的事也成了我的计划之一!一切都毫无用处,一切都不成功,我开始做什么,什么就被扼杀在萌芽之中!难道魔鬼也想得到这个毫无意义的储蓄银行!我再也不想知道它了。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消磨从午餐到上学之间的这段时间始终是棘手而困难的。愉快的日子,和平的、合乎常情的、令人喜爱的日子,这就是美好而受欢迎的时光。于是我要么在我的房间里看一本印第安人的书,要么餐后立即重新跑到学校的操场上。在那儿我总是与几个有兴趣活动的同学聚在一起,然后我们玩呀,闹呀,奔跑呀,弄得满头大汗,直到钟声敲响才回到完全忘却的“现实”中来。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要是有人在那儿和谁玩,诸如心中的恶魔会失去感觉吗?我认为,不是今天就在明天,也许不久事情就会发生。因为我的命运是突如其来的,仅缺一点儿零星物件,微乎其微的零星物件要比害怕、痛苦和不知所措更重要,然后便是纠缠,然后不得不以惊吓而告终。有一天,恰巧就像今天这样,我完全在恶魔的控制之中,处在抗拒和愤怒中的我由于难以忍受失去控制的生活就干出了令人厌恶的、决定性的事,干些厌恶的事是为了解脱,它可以永远结束害怕和纠缠。无法把握的是,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幻想的事和暂时的强迫概念对我来说已多次搅乱了我的大脑,我要带着犯罪观向众人进行报复,同时放弃和消灭自己。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在燃烧我的家:巨大的火焰扑打着翅膀冲向天空,楼房和街道遭火灾的侵袭,整个城市对着黑漆漆的天空燃起了巨大的火焰。或许在其他时候,我梦中的罪行是向我的父亲进行一种报复、一种谋杀及残害致死。我后来的行为倒真像那个我曾经看到过的罪犯,那个独一无二的、地地道道的罪犯,有一次我看到他穿过我们城市的街道。这个撬门而入的窃贼被人们抓住送进初级法院,铐上了手铐,一顶浆过的西瓜皮帽歪戴在头上,一个乡警在他前后走来走去。这个男人经过大街,被一大群具有好奇心的民众驱赶着,他们上千次的咒骂,开幸灾乐祸的玩笑,并叫喊恶意的祝愿。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像可怜的畏惧的恶魔,人们有时候见到这些恶魔由巡警陪同过街,绝大部分仅是些可怜的行乞的流浪汉,他们乞求施舍。不过,这个人不是行乞的流浪汉,他看上去不轻浮、不哭泣、不害羞,或者想逃到一个地方傻里傻气的假笑,这种人我早已看到过。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罪犯,一顶有点儿凹陷下去的帽子独特地戴在一个倔强的、不屈服的脑袋上。他脸色苍白,暗暗地充满蔑视地微笑着,辱骂和朝他吐唾沫的人群成了他旁边的无赖和暴徒。我当时甚至跟着大喊:“把他吊起来!”但后来,当他提着铐紧手铐的手时,当他把一顶西瓜皮帽戴在作恶多端的脑袋上如同戴上一顶幻想的王冠时,我看见了他正派的骄傲的步子——他微笑着!这时我沉默了。如果我被送上法庭和断头台,我也要像这个罪犯一样微笑和不屈服;如果许多人围攻我并充满恶意地辱骂我,我不会说对或不对,干脆沉默和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