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5页)

神学与别的学问,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种神学,那是一种艺术;而另一种神学,那才是科学或者至少是想力求成为科学。从古以来就是如此,科学的东西往往是为了找新瓶反耽误了装陈酒那样,不能两全其美3,而艺术家们则在无忧无虑地坚持着不少表面错误的同时,给人以慰藉和欢乐。这是批评与创造,科学与艺术之间久已存在的力量悬殊的斗争,在这方面批评和科学总是有理的,却未能讨好于人,而创造和艺术却不断在散播信仰、爱情、慰藉、美梦和永生感的种子,而且不断能找到肥沃的土壤。因为生比死强,信仰比怀疑有力。

汉斯第一次坐在高脚桌子和窗户之间的小皮沙发上,牧师特别客气。他像待朋友似地对汉斯谈到神学校以及那里的生活和学习情形。

牧师最后说:“你在那儿会遇到的最重要的新鲜事,就是开始学习《新约全书》的希腊文。它会给你开辟一个新的天地,充满了劳动和欢乐的天地。起初你会觉得它的语言很费劲,因为它不再是古雅的希腊文,而是一种新的、一种新精神所创造出来的语言。”

汉斯留神地听着,自豪地感到自己已接近真正的科学了。

“按照学校安排的方式带领你们进入这个新天地,”牧师继续说,“自然会使它的魅力减弱不少,而且在神学校里,希伯来文也许首先就会片面地花掉你许多精力。因此,假如你有兴趣的话,这个假期里我们就可以先开始学一点儿。那样,在神学校里你就可以把时间和精力留下来用到别的方面去,这一点你一定会高兴的。我们可以一起读几章《路加福音》,而你可以几乎像闹着玩似地附带学习这种语言。字典么,我可以借给你。每天你花上一小时,最多两小时就行了。更多当然不必要。因为你现在首先还是理所当然应该休息。自然这只是一个建议啰!——我并不想以此来破坏你美好的度假情绪。”

汉斯当然是同意的。虽然,这种《路加福音》的学习宛如一朵薄云出现在他自由的愉快的晴空,可他是不好意思拒绝的。而且,在假期里顺便学习一种新的语言,肯定比做功课要有意思。但不管怎样,想到进神学校后要学的那么多新东西,他不免有些害怕,特别是希伯来文。

他并非不满意地离开了牧师的家,穿过落叶松路向树林走去。那微微显出不快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他愈想这事愈觉得这个建议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十分明白,如果在神学校想名列前茅,非下苦功不可。而名列前茅是他坚决想做到的。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三年来大家都注视着他。老师、牧师、父亲、尤其是校长,都鼓励和督促他不断努力学习。在整个一段长长的时间里,从一个年级到另一个年级,他始终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名。而今他自己身上也渐渐滋长了出人头地、不容他人赶上自己的骄傲情绪。那种愚蠢的对考试的恐惧感现在已经过去了。

当然,放假实在是最美的事。树林在这样的清晨时刻重又显得异常的美丽,在这时刻除他之外,就没有旁人在林中散步!赤松像一根根柱子挺立着,搭成一个无尽头的青绿色的拱形大厅。矮树丛并不多,只是偶尔有几处可以看到茂密的覆盆子树丛。多的却是一块块长满矮小的越橘和宽阔松软像毛皮的青苔地。露水已干。挺拔的树干之间还飘散着林中特有的那种早晨闷热的空气,它是由太阳的热气、露水的蒸汽、青苔的清香以及松香、松树和菌类的气味混杂而成的。它谄媚地偎依着人们的全部感官,使人有点陶醉。汉斯在青苔上躺下,边摘边啃着长得茂密乌黑的草莓,倾听着这儿那儿有啄木鸟在叩击树干,嫉妒的杜鹃在啼鸣。在一团团黑压压的松树梢之间能瞧见碧蓝无云的晴空,远远望去成千上万棵笔直的树干筑成一堵棕褐色庄严的墙。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一片黄斑阳光和煦明亮地撒落在苔藓上。

汉斯本想好好散散步,至少要一直走到吕茨勒农场或是番红花草地那么远。此刻他却躺在青苔地上,吃着草莓,懒散地仰望着天空发愣。他自己都开始感到奇怪,怎么会那么疲倦。从前,对他来说走三、四个小时根本不算回事。他决定振作起来,好好走上一段路。可是才走了几百步就又在青苔上躺下休息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躺着不起来,眨着眼睛,朝着树干、树梢和绿色的草地乱转。这种空气竟叫人疲倦得这样!

中午回到家,他又感到头疼。眼睛也疼,因为走在林间小径上,太阳太耀眼了。半个下午都待在家里好不厌烦。直到去游泳后才神清气爽。现在又该是到牧师家去的时候了。

他走在路上,给鞋匠弗莱格看到了,鞋匠正坐在店铺窗口的三脚凳上,喊他进去。

“上哪儿去,好孩子?怎么看都看不见你啦?”

“现在我得上牧师家去。”

“还要去吗?不是已经考过了吗?”

“不错,现在是学别的,学《新约全书》。因为《新约全书》是用希腊文写的呀,可完全是另一种希腊文,和我以前学的不一样。他要我现在学。”

鞋匠把帽子向后脑勺一推,皱起他那善于思索的眉头,显出深深的皱纹。他吃力地叹了一口气。

“汉斯,”他低声说道,“我要和你谈谈。因为你考试,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可现在不得不提醒你。你自然也晓得,这牧师是不信神的,他会告诉你,甚至会欺骗你,说《圣经》是假的,是骗人的东西。如果你向他学《新约全书》,那么你连自己的信仰都会丢掉,而且还不知是怎么丢的。”

“可是,弗莱格先生,这只是关系到学希腊文呀,反正到神学校我也得学的呀。”

“那是你这么说。可是跟谁学《圣经》,跟虔诚认真的老师学,还是跟一个不再信仰亲爱的上帝的人学,那完全是两码事。”

“不错,可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信上帝呀。”

“不,汉斯,可惜的是我们是知道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已经和他讲定了要去的。”

“那么,你自然只好去了。不过,要是他对《圣经》说那样的事,说它是人编造出来的,是骗人的,根本不是受圣灵启示而成的,那你就到我这里来,我们再讨论讨论。你愿意吗?”

“好,弗莱格先生。可我想情况一定不会这样糟。”

“你会懂的;记住我说的话!”

牧师还没回家,汉斯不得不在书房里等他。汉斯看着那些烫金的书名时,想起了鞋匠师傅的谈话。他已经好几次听到过这一类对牧师和那些新派教士的议论。然而他现在第一次紧张而好奇地感到自己也卷入这种事里去了。他认为这事并非像鞋匠说的那样重要和可怕,相反,他感到这是探索古老的伟大奥秘的机会。在刚上学的头几年里,关于上帝的无所不在,关于灵魂不灭,关于魔鬼和地狱等一系列问题曾引起他进行过奇妙的思索,可是这一切在最近几年因忙于艰苦学习都忘怀了。他那合乎学校要求的对基督的信仰只有在和鞋匠谈话时才偶尔苏醒,成为有些个人乐趣的东西。他拿鞋匠和牧师作比较时,不由得要笑起来。鞋匠在艰苦的岁月中所形成的坚定性是这男孩所不能理解的,再说,弗莱格是个虽然聪明但思想单纯的人,因为他的偏执而受到许多人的嘲笑。在虔信派教友集会上,他俨然以一个严厉的教友、法官和一个有权威的《圣经》阐释者的面貌出现,他也到周围村子里去主持祈祷会。而平时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手艺工人,和其他人一样狭隘。相反,牧师不仅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和传教士,而且还是个勤奋、严格的学者。汉斯怀着敬畏的心情仰望着那些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