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页)

“好了,现在家长们都走了。”舍监说道。

现在大家开始相互见面,相互介绍了,首先是同房间的同学。墨水瓶灌满墨水,灯里灌满油,书籍和练习簿放放好,大家设法熟悉一下新环境。在这同时,大家好奇地相互观望,开始交谈,互相询问家乡地点,以及来这里以前所在的学校,还回顾那次共同感到汗流浃背的邦试。一张张书桌形成了一个个交谈的小组,到处传来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到了晚上,同室同学们之间都已经比海船上旅客在航行结束时还要熟悉得多。

和汉斯住在希腊室的九个同学中,有四个是比较突出的,其余的多少属于中上一类。首先是奥托·哈特纳,他是斯图加特一位教授的儿子,很有禀赋,安详自信,品行端正。他身材魁梧,穿着讲究,由于他做事踏实能干,为全室瞩目。

其次是卡尔·哈墨尔,是高山牧场的一个小小村长的儿子。要了解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他身上充满矛盾,又很少从他那外表上的冷漠中摆脱出来。一旦摆脱出来,他就变得热情、爽快、无所顾忌。但这种情况从来不能维持多久,他就又自行收敛了。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个冷静的观察者呢,还只不过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人。

一个虽然不太复杂、但很引人注目的人物是赫尔曼·海尔纳,他是一个优裕家庭出身的黑森林人。第一天大家就已经知道他是诗人和文学爱好者。大家传说,他邦试作文就是用六脚韵诗撰写的。他话说得多而生动,有一把漂亮的小提琴,好像把自己的气质都暴露在表面上,这种气质主要是一种由年轻人感伤和轻率组合一起的不成熟的混合物。可是他身上也具有更深刻的东西,那是别人不大能看到的。他的身心发展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并且已经在开始尝试着走自己的道路了。

希腊室里最特别的同学却是艾弥尔·路丘斯,他是个不露声色的、头发淡黄的男孩,坚韧勤奋,干巴巴的像个老农民。虽然体形和面貌并不成熟,他给人的印象却不像个孩子,相反地处处显出成年人的模样,好像已经不会再改变了。就在第一天,大家都感到无事可做,彼此聊天,设法适应环境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吭,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看语法,用大拇指塞住耳朵,自顾自学习,好像要把失去的年月追回来似的。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才逐渐对这个不声不响的怪物有所了解,发现他是个非常巧妙的吝啬鬼、利己主义者,正是在这些毛病上他表现出登峰造极的能力,博得别人某种敬佩或者至少是容忍。他有一套诡计多端的节约和获利办法,一个个巧妙手法只是慢慢地才施展出来,使人惊叹不已。先从清早起身说起,路丘斯不是第一个就是最后一个进盥洗室,目的是使用别人的毛巾,可能的话也使用别人的肥皂,而把自己的节省下来。这样一来,他总能使他的毛巾维持两个或更多个星期。但是所有的毛巾都是一个星期要换一次新的,而每个星期一上午总舍监要来进行检查,因此路丘斯也在每星期一清早把一条新毛巾挂在他的编号钩子上,但是到午休时就又取了下来,把它整整齐齐地折起来,放回箱里,重新把那条小心使用的旧毛巾挂上去。他的肥皂很硬,不大擦得下来,这样就能用上几个月。可是艾弥尔·路丘斯并不因此蓬头垢面,而看上去总是整整洁洁,他仔细地梳着和分着那头稀薄的黄发,穿用内衣和服装也十分爱惜。

谈完盥洗室转过来谈早餐。早餐有一杯咖啡、一方块白糖和一只小面包。大部分人觉得这顿饭并不丰富,因为年轻人睡了八小时以后,早上通常是很饿的。路丘斯却心满意足,把每天的一方块糖从嘴上省下来,他总能找到一位主顾,拿两方块糖换一芬尼钱,或是二十五块换一本练习簿。至于晚上,他为了节约昂贵的煤油,喜欢借别人的灯光读书,那是不用说的了。然而他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而是优裕环境出身。一般来说,穷苦人家的孩子倒很少懂得精打细算,实行节约,相反,总是有多少花多少,不知道积存的。

路丘斯的一套手法不仅施展在占有物质和可以捉摸的财物上,而且也企图在可能情况下扩展到精神领域中去。在这一点上他很聪明,从不会忘记,一切精神财富只有相对价值,因此他只在那些在将来的考试中能获得成果的学科上真正下工夫,而对其余的功课则马马虎虎,只求得个中等成绩便已满足。他学些什么,花多大劲,总是只拿同学们的成绩来衡量,他宁愿只学个一知半解而考个第一名,而不愿学到了双倍知识却只获得第二名。因此,在晚上,当同学们都在从事各式各样的消遣,做游戏、看小说时,却可以看到他在安安静静地坐着用功。别人的喧闹声对他一点妨碍也没有,他有时甚至还投去毫无怨言、心满意足的一瞥。因为假如别人也都在用功,那他的努力岂不是白费劲了?

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这种花招而对这位一心向上爬的人见怪。可是就像一切做事过头的人和过于追求利润的人一样,不久他也迈出了荒唐的一步。因为在修道院里进修所有的课程全是免费的,所以他起了念头要充分利用这一点,争取去上小提琴课。他听课并不是他从前学过一点提琴,有一点辨音能力和天才,或是对音乐有一点兴趣,才不是呢!但是他想,学小提琴,还不是跟学拉丁文和数学一样。他听人家说,音乐在以后的生活中是有用的,它能使人获得别人的喜欢和快慰。反正又不花钱,因为神学校还可以提供学习用的提琴。

当路丘斯到音乐教师哈斯那里去要求学提琴时,哈斯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因为他在唱歌课上认识他,路丘斯的成绩虽然能逗得全体同学乐不可支,却叫他这个当老师的感到绝望。他想劝这孩子打消学提琴的念头,可是劝说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路丘斯只是谦逊地微微一笑,声称这是他的正当权利,解释自己对音乐的向往是不可抗拒的。这样,他便领到一把最差的练习琴,争取到每星期去上两次课,每天练半小时琴。但是练了第一次琴后,同寝室的同学就宣布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坚决不许他再给他们制造这样可怕的呻吟声。从那以后,路丘斯带着他那提琴,心神不定地在修道院里到处乱转,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练习拉琴。从他练琴那里传出叽叽嘎嘎、尖声怪叫的可怕的哀鸣,叫附近的人听了毛骨悚然。诗人海尔纳形容说,这种声音像是那把受尽折磨的旧琴给蛀虫啃咬得在绝望地哀鸣求饶。因为看不出他有什么进步,伤透脑筋的老师变得不耐烦了,态度也变得粗暴了。路丘斯越练越没有信心,在他那张迄今一直十分自满的生意人脸上增添了忧虑的皱纹。这真是一出地道的悲剧,因为教师最后宣称他完全没有学提琴的才能,并且拒绝继续给他上课。这时,这位昏了头的好学之士选学了钢琴,又以此来折磨自己,折磨了好几个月,毫无成果,直至筋疲力尽,悄悄打了退堂鼓为止。可是在后来的一些年头里,每逢谈到音乐,他就要漏出那么一句两句,说自己过去不仅学过钢琴,也学过提琴,只可惜出于某种原因才渐渐与这些美妙的艺术疏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