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汉斯按照老的旋律哼着,已经唱到第二十遍时,脑子里还是什么都没有想。但是他的父亲却站在窗边,一旁听着,大吃一惊。他的枯燥无味的性格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无所用心的、麻木、惬意的随便哼唱。他叹了口气,把这情况理解为儿子的智力衰弱、好转无望的标志,从那以后,他更加忧心忡忡地观察儿子。儿子当然也觉察到这点,因而很感痛苦。但是他始终还没有做到这一步:带上绳子去使用那根坚实的粗树枝。

这当儿已经到了热天。从那次邦试以及接踵而来的暑假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汉斯偶尔也想到这些,但并不特别感慨。他已经变得相当迟钝了。他很想去钓鱼,但又不敢去恳求父亲。每当他站在河边,就感到苦恼。有时他在岸边逗留很久,那里没有人看见他。他那热切的眼睛跟踪着暗黑的鱼群悄没声息的游动。每天傍晚他都走一段路到河的上游去游泳。这样他就得经常打督官盖斯勒的小屋前经过。他偶然地发现三年前他曾爱慕过的爱玛·盖斯勒回家来了。他好奇地看了她几眼。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使他喜欢了。从前她是个身材窈窕、非常漂亮的姑娘。现在已经长大了,动作僵硬,梳着一点也不天真的时髦发式,使她完全变了样。还有那长长的衣服也不合她的身,她想打扮成少妇模样,可是很不成功。汉斯觉得她很可笑,但他又很难受,因为他想到从前,每当他看见爱玛时,心里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甜蜜、奥秘和温暖。别提了!那时一切都与现在不同,一切都好得多,快活开朗得多,生动活泼得多!好久以来他除了拉丁文、历史、希腊文、考试、神学校和头痛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但那时候还有些童话和强盗故事书。在花园里有自己做的磨坊在转动,晚上在纳肖尔特家的大门口听丽瑟讲惊险故事。有一段时间他还把老邻居大约翰(大家叫他加里巴尔迪)看作是个杀人强盗,还梦见过他。在那些年头每个月都会碰到一件他所盼望的愉快的事。一会儿是盼晒干草、一会儿是盼割苜蓿,接着是盼第一次去钓鱼捉蟹,还有收酿酒花,摇树收李子,烤土豆,再不就是盼脱粒打场,其中特别盼望每个星期天和节假日。那时还有一大堆神秘而有魔力的东西吸引着他。各式各样的房屋、街巷、台阶、谷仓、井泉、篱笆、人和动物,对他都是可爱和熟悉的,或者像谜语似地吸引着他,他曾帮采酿酒花,听姑娘们唱歌,这些歌词大多是令人发笑的,也有些特别令人伤感,使听的人也悲伤起来。

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成为过去。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察觉,首先是晚上不再到丽瑟那儿去了,随后是星期日上午不钓鱼,再后便是不读童话书,就这样一样接一样,直到采酿酒花和花园里的磨坊。唉!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

于是这个早熟的少年如今在病中经历了一次非现实的第二个童年。那幼年被人窃走的情操,此刻以一种突然爆发的渴念逃回到美妙朦胧的年代,着魔般地在回忆的森林里迷失方向,到处游逛,这些回忆的强度和清晰度也许是病态的。他以不亚于从前真正经历它们时的热情和温暖来重温这些回忆。被骗走和被剥夺的童年像久被堵塞的泉水一般在他内心喷涌。

树被砍掉了主杆之后,会在根旁萌发新芽,同样,在患了病和被摧残之后,人的心灵往往会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和充满遐想的童年,好像它能在那里发现新的希望,把被扯断的生命线重新连接起来似的。这些根部萌发的枝条虽然茂盛多汁,生长迅速,但这种生命只是表象,它永远也不会再长成为一棵真正的树。

汉斯·吉本拉特的情况也是这样,因此有必要在他那幻想的童年王国里稍微跟随他走一段路。

吉本拉特家的房子坐落在古石桥附近,构成了两条极不相同的小街之间的一个角。一条是镇上最长、最宽和最体面的小街,叫硝皮匠巷。他们家的房子就在这条巷子里。第二条巷子陡直上坡,很短,又窄又可怜,叫“鹰巷”,是按一家古老而早已歇业的酒店命名的。这家酒店的招牌上有只鹰。

在硝皮匠巷毗邻而居的全是高尚、正直的世家。他们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大教堂,自己的花园,那是些在房子后的坡度很大的有梯级的庭园草地。花园的篱笆一直伸到公元一八〇七年建成的、长满金雀花的铁路路基。就排场而言,只有城镇的中心广场才能和硝皮匠巷媲美。那里有教堂、镇公所、法院、镇议会厅和教区牧师府邸。整洁庄严给人以一种城市的舒适印象。硝皮匠巷内虽然没有办公楼,但是,新老民房上有华丽堂皇的大门,漂亮的古色古香的桁架,细微明亮的尖顶门窗,使这条巷子充满了亲切愉快和光亮之感。巷内只有一排房屋,因为街那边在用横梁胸墙加固的那堵墙脚下,正是河水流经之处。

如果说硝皮匠巷是又长又宽、明亮空旷,显得体面,那么鹰巷正好相反。这里房屋歪斜,阴暗墙上的泥灰都已剥落,山墙行将倒塌,多处门窗损裂,经过修整,烟囱弯曲,屋檐落水管子破损。房子与房子你凹我凸,互相侵夺空间与阳光。巷子很窄,曲曲弯弯拐来拐去,而且始终是黑洞洞的。在下雨天或者太阳下山之后变得又湿又暗。所有窗前竹竿和绳索上总是挂满衣服。这是因为这条巷子窄得可怜,又有那么多人家住在里面,更不用提所有那些二房客和只租个铺睡睡的人了。这些歪歪斜斜的老房子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满之患。贫穷、罪恶和疾病也就在这里滋长。要是出现伤寒病,准是在这里;如果打死人了,也总在这儿;有什么地方失窃,那首先就到“鹰巷”来找案犯。走江湖的货郎总去那里投宿,他们中间有逗人发笑的脂粉商浩特和磨刀匠亚当·希特尔,这个人,大家说他是无恶不作的。

汉斯上学的最初几年里是“鹰巷”的常客。他和一群不三不四、头发黄褐、衣衫褴褛的小孩一起听那个声名狼藉的洛蒂·佛罗米勒讲凶杀故事。这个女人和一家小旅馆的老板离了婚,还坐过五年牢。从前她是个出名的美人,在工厂里有许多情人。她所造成的丑闻和动刀子事件不胜枚举。现在她独自一人生活,晚上工厂下班后以煮咖啡和讲故事消磨时光。这时她把门开得大大的,除了妇女和青年工人以外,经常还有一群街坊邻居的小孩在房门外面听得津津有味,而又相当害怕。黑黑的炉灶上水在锅里滚沸,旁边燃着一支蜡烛,烛光和煤的蓝色火焰照着挤满人的黝黯房间。投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听众的影子特别大。随着摇曳的火光,影子像幽灵似地晃动,室内充满了神秘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