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汉斯来到广场时,一声不吭,有些胆怯。他本是不打算来的。但他才走到第一台压榨机跟前,就有人递给他一杯果汁,那是纳肖尔特家的丽瑟。他尝着果汁的味道,在往下咽时那股甜美有劲的果汁味给他带来一大堆往年秋天有趣的回忆,同时使他产生再一次和大伙一起干、共享快乐的胆怯愿望。熟人们找他搭讪,一个个杯子递到他的手中。当他来到弗莱格的压榨机跟前时,众人的欢乐和可口的饮料已经把他吸引住,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快活地向鞋匠师傅问候,还说了一些榨果汁时流行的俏皮话。师傅隐藏着他内心的惊异,高高兴兴地欢迎他。

半小时后,走过来一个穿蓝裙子的姑娘,向弗莱格和他的学徒笑笑,接着就帮起忙来。

“哦,”鞋匠师傅说,“这是我的侄女,从海尔布龙来,她自然是习惯于另一种秋收的,她家乡是盛产葡萄的呀。”

她约有十八九岁,活泼爽朗像个平原人,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体形丰满,圆圆的脸上有一双乌黑热情的眼睛和一张漂亮而讨人喜欢的小嘴。总的看来尽管她是一个健康活泼的海尔布龙女子,但一点不像是虔诚的鞋匠的亲戚。她完全是个尘世的人,她那双眼睛看来不像是晚上或夜里总在读《圣经》或戈斯纳民间故事集的人。

汉斯突然又面露愁容,热切地希望爱玛很快就走掉。可是她却留在那儿,笑着,聊着天,对每一句俏皮话都对答如流。汉斯感到害羞,话都不说了。同他不得不用“您”字来称呼的年轻姑娘来往,本来他就害怕,而爱玛是这样活泼、健谈,对于汉斯的在场和他的腼腆并不在意,以致使汉斯手足无措,有点受了屈辱而又蜷缩起来,像一只路旁的蜗牛,被车轮碰到时,急忙把触角缩进去似的。他一声不响,想使自己看上去像个觉得厌倦的人,但是他的意图没能成功,相反,他的脸上却表现出好像刚才死了什么亲人似的。

没有人有空去注意这件事。爱玛自己更没留意。汉斯听说,她是两星期前来弗莱格家作客的,可是全城的人她都认识,她到处跑来跑去品尝新鲜果汁,说说笑话,又回来热情地抱起小孩,给他们分送苹果,还哈哈大笑,快活得窜来跳去。她对每个街上的孩子喊:“你要苹果吗?”然后手拿一只漂亮的红苹果,把两只手藏在背后,让孩子们猜:“苹果在右手还是左手?”但是总是猜不对,一直要等到孩子骂人,才拿出一只小一点的青苹果来。她似乎也听到过关于汉斯的事,问他是不是就是那个老是要头痛的人。没等他回答,她又和旁人去谈别的话了。

汉斯正打算溜回家去时,弗莱格却把摇柄交给了他。

“喏,现在你可以接下去搞,爱玛帮你忙。我要到工场里去。”

师傅走了,学徒受到委托和师母一同把果汁抬走,汉斯留下来单独和爱玛呆在压榨机旁,他咬着牙,拼命地干。

汉斯觉得奇怪,怎么操纵杆会这么重,当他抬起头来看时,姑娘爽朗地大笑起来,原来是她开玩笑顶住了,汉斯生气地重新压时,她又顶了一次。

汉斯一句话都不说。可是当他推动被姑娘的身体在另一边抵住的操纵杆时,汉斯突然害臊起来,他慢慢地停下来不再继续转,一种又甜蜜又害怕的感情向他袭来。当他看到爱玛调皮地微笑时,突然觉得她好像变了,变得较为亲切但却更陌生了,他也笨拙地微微露出笑容。

接着操纵杆完全停了下来。

爱玛说:“咱们不必这样用劲。”随即把自己刚才喝剩下来的半杯果汁递给汉斯。

他觉得这果汁似乎比刚才的更甜更浓。他喝完后,若有所求地瞧着空杯,感到惊异,他的心跳动得那么激烈,呼吸是那么急促。

随后他们又工作了一会儿。汉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汉斯想站得让姑娘的裙子碰到他,她的手也能触到他的手。汉斯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但是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时,他的心中又惊又喜,一种愉快的、甜蜜的感情向他袭来,双膝有些颤抖,头脑晕得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回答了她的问题,她笑他也笑,她玩笑开得过火,汉斯就用手指威胁她,并且两次喝光了从她手中拿来的果汁。此刻一大堆的回忆涌上他的心头:他看见过晚上与男人们站在门口的女佣人、小说书上的一些句子、接吻、赫尔曼·海尔纳那时给他的一吻,学生们暗地里说的关于“姑娘”的一些话和事,以及“要是有个心上人该怎样”等等。此时他像一匹拖着车子上山的驽马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一切都变了,周围的人和繁忙的事都溶化成五彩缤纷、笑容可掬的云朵,各种声音、咒骂声、哄笑声淹没在混浊的喧闹声中。河流和古桥看起来多么遥远,就像画的一样。

爱玛的外貌也变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那双深色的愉快的眼睛,一张红润的嘴,尖尖的皓齿。她的身段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一会儿是一只穿着黑色长袜子和皮鞋的脚,一会儿是蓬乱拳曲的头发披在颈后,一会儿是藏在蓝头巾里晒得红红的浑圆的脖子,一会儿是绷紧的肩膀和下面那呼吸起伏的胸部,一会儿是一只红得透明的耳朵。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杯子掉进双提把大木桶里了,她俯身去捡时,她的膝盖在桶边碰到了汉斯的手腕。他也弯下身去,但是慢慢地,他的脸几乎碰到她的头发。头发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松松的鬈发遮盖下,直至蓝色紧身衣的部位,温暖美丽的褐色颈项闪闪发亮,紧身衣虽然扣得很紧,但还是露了一条缝。

她重新站起来时,她的膝盖顺着他的手臂滑动,她的头发擦着他的面颊,她的脸因弯腰而涨得通红,这时,汉斯全身剧烈颤动。他脸色发白,刹那间他觉得疲惫不堪,只是紧紧抓住压榨机的把手。他的心忐忑不安地急剧颤动。双手无力,双肩疼痛。

从那时起,他几乎不再说话,尽量避开姑娘的目光,但是只要爱玛向别处张望,他就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欢乐和内疚混杂在一起的心情盯住她,这时,他心中的某种东西给撕碎了,一片带着蓝色的遥远海岸的新奇陌生的国土展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或者只是预感到他心中的痛苦与快乐意味着什么,但也不知道究竟是痛苦多于快乐,还是快乐多于痛苦。

快乐意味着他年轻的恋爱力量的胜利和对于暴风骤雨生活的最初预感。而痛苦则意味着清晨的安宁被破坏和他的心灵已经离开了童年时代的国土,再也无法重新寻获。他那一叶轻舟才勉强脱离第一次船只遭难的危险,又遭到新的暴风雨的袭击陷入浅滩和令人粉身碎骨的暗礁的边缘,要通过这个险区,即使是引导得最好的青年也找不到带路人,只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寻找出路和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