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在锉最初几下时,他觉得奇怪,这东西怎么这样松软,而且这么容易锉下来。后来才发现那只是铸件最表面的一层脆皮,很容易剥落,而下面才是要去锉平的坚硬的铁。他集中精力继续起劲地干。自从童年时闹着玩做些小玩具以来,他还从未享受过能眼看在自己手下做成一些有用的东西的乐趣。

“慢一点!”师傅朝他喊道,“锉时要保持节奏:一、二,一、二。而且要压紧,否则锉刀要坏的。”

那个最老的伙计正在车床上车东西,汉斯忍不住要斜眼朝那边望。一根钢轴颈夹在圆盘里,皮带一传动,轴颈呼呼急抖,闪闪发光,这时那个伙计就把头发丝那样细的亮晶晶的铁屑从上面取下来。

到处都放着工具、铁块、钢块和铜块、半成品、光洁的小轮子、凿子和钻子、各种形状的车刀和锥子;锻铁炉旁挂了锤子、平底锤;铁砧垫、钳子和烙铁;沿墙挂着一排排锉刀和铣刀;架子上到处放着油抹布、小扫帚、含钢砂锉、铁锯、油壶、酸瓶、针盒和螺丝盒。砂轮则随时都在使用。

汉斯很满意他的手已经弄得很黑,而且希望他的衣服不久也变得旧些,因为它现在和别人的发黑的、打了补丁的衣服在一起,又新又蓝,显得可笑,非常突出。

上午工作时,也有些人从外面到厂里来。有工人从附近机织厂来磨零件或是修零件的。也有个农民来询问他送来修理的那台洗濯压光辊机的事。他听说还未修好,就破口大骂。后来来了个穿着讲究的厂主,师傅和他在隔壁房内谈生意。

与此同时,人、轮子和传动带继续有规律地在干着活。汉斯在他的生活中第一次听到和懂得劳动的赞歌,这至少对进工厂的人来说有些感人和颇为令人陶醉之处,他看到自己这个小人物、小生命已经能适应一种伟大的节奏了。

九点钟时有一刻钟的休息,每人发到一块面包,一杯果汁。这时,奥古斯特才过来向这位新学徒打招呼。他对汉斯说了些鼓励话,开始热衷于谈论下个星期日了,那天他要和同事们庆祝一番,花掉他第一次领来的周薪。汉斯问起他锉的轮子是做什么用的,才知道这是塔钟的轮子。奥古斯特本来还想做给他看,这齿轮以后是怎么转的,怎么工作的,但是那个带头的伙计又开始锉起来了,大家就都迅速各就各位。

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汉斯开始感到疲倦。双膝和右臂有点作痛。他把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偷偷地舒展一下四肢,但无济于事。于是他把锉刀放开了一会儿,自己支撑在钳台上。没有人注意他。当他这样边站边休息,并且听到头上传动皮带在吟唱时,他觉得有些眩晕,便把眼睛闭了一分钟之久。这时师傅正好站在他的后面。

“嗯,怎么啦?你累了吗?”

“是的,有一点儿。”汉斯承认。

伙计们都笑了。

“会这样的,”师傅安详地说,“现在你可以去看看怎么焊接。来吧!”

汉斯好奇地观看人家怎样焊接。先把烙铁烧热,再在焊接处涂些焊液,然后从发烫的烙铁滴下白色焊锡,发出轻微的咝咝声。

“拿块抹布把这些东西好好擦干净。焊液有腐蚀作用,不可以留在金属上。”

弄完后,汉斯又回到他的钳台前,用锉刀刮小轮子毛刺。手臂发痛,压着锉刀的左手红肿起来,也开始作痛了。

中午,当领班放下锉刀去洗手时,汉斯就把他锉的活拿去给师傅看,师傅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行了,就这样吧。你位置下面的箱子里还有一个同样的轮子,今天下午拿来做吧!”

汉斯也洗了手,走了。他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可以用来吃午饭。

有两个店员学徒,汉斯从前的同学,在街上跟在他后面走来,在讥笑他。

“好一个参加过邦试的钳工!”其中一个喊道。

汉斯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是喜欢在工厂的,就是太累,累得够呛。

走到大门口,他正在为能够坐着吃饭而高兴时,却突然又不得不想起爱玛。整个上午他都把她忘却了。他轻轻走进自己的小屋,向床上一倒,痛苦地呻吟。他想哭,却又没有眼泪。他毫无办法地看到自己又沉湎于悲痛的思念之中。他头脑涨痛,喉咙也因啜泣而疼痛。

吃午饭是件苦恼的事,他不得不回答父亲向他提出的问题,还得勉强听各式各样的小笑话,因为父亲的情绪很好。几乎还没吃完饭,他就跑到花园里去,在阳光下似睡非睡地休息了一刻钟,然后就又是上工的时候了。

上午他的手上已起了红茧,现在真的开始痛起来,晚上肿得连东西都不能摸,一摸就疼。下班前,还得在奥古斯特的指点下打扫整个工场。

星期六情况更糟。他的双手火辣辣地烧痛,茧扩大成水泡了。师傅情绪不好,一点点小事就要骂人。虽然奥古斯特安慰他说,茧过几天会好的,那时手就变硬了,不会再有感觉了,可是汉斯仍感到万分愁苦,整天不时地偷偷看钟,失望地在小齿轮上锉来锉去。

傍晚,在打扫工场时,奥古斯特低声告诉他明天和一些同事到比拉赫去,一定会玩得很痛快,汉斯绝不可缺席。他两点钟来接他。虽然汉斯觉得最好是整个星期天都待在家里,因为实在又痛又累,但他还是答应了。到家,老安娜替他在受伤的手上敷了一种药膏,他八点钟就上床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急急忙忙爬起来,和父亲一起上教堂去。

吃午饭时,他谈到奥古斯特,以及今天要和他到野外去玩的事,父亲并不反对,甚至还给他五十芬尼,只是要求他晚饭前就回来。

当汉斯在美丽的阳光照耀下,逛过小街时,几个月来第一次又感受到星期日的欢乐。一个人带着油污的手、疲乏的四肢劳动了一星期后,就会觉得街道更加喜气洋洋,阳光更加灿烂,一切都更加华丽,更加美好。现在他才能理解屠夫和硝皮匠,面包师和锻工,他们坐在屋前凳上晒太阳,看起来是那样非凡地兴高采烈,他不再把他们看作是凡夫俗子了。他瞅着工人们、伙计们和学徒们,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散步或是上酒馆,帽子歪戴在头上,衬领雪白,身上节日礼服刷得干干净净。大多数,虽然并不总是这样,是手工业工人和手工业工人在一起,木工与木工在一起,瓦工与瓦工在一起,同行相聚,维护他们阶层的荣誉。而在他们之中,钳工是最体面的行业,领先的是机械工。这一切都有些乡土味道,尽管其中有些东西显得有点幼稚、可笑,但在这里面却隐藏着手工业行业的动人之处与自豪感,这些就在今天也还是一些可喜的和有价值的东西,连最可怜的裁缝学徒也能从中分享到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