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好。”那女人笑着说。

“你好。”

“怎么了?”

“没事。”特芮丝想,至少那女人认得她。

“你喜欢什么样的餐厅?”那女人在人行道上这样问。

“没有。找间安静的餐厅好了,但这附近没有安静的餐厅。”

“你有时间去东区吗?不行,如果只有一小时,那时间不够。我知道这条街上往西走几个街口有个地方不错。你时间够吗?”

“当然。”已经十二点十五分了。特芮丝知道她可能会迟到很久,不过反正也无关紧要了。

往餐厅去的路上,她们并没有交谈。有时人潮会冲散她们,有一次那女人隔着一辆装满衣服的推车看着特芮丝,笑盈盈的。她们走进一家有木头椽子屋顶和白色桌面的餐厅,餐厅异常安静,客人还没坐满一半。她们在一个木制卡座就座,那女人点了杯传统鸡尾酒,问特芮丝要不要喝一杯,或点杯雪莉酒。特芮丝还在迟疑时,她已经点好菜让服务生去处理了。

她脱下帽子,用手指梳理她的金发,两边各一次,然后看着特芮丝。“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点子,要寄圣诞卡片给我?”

“我记得你。”特芮丝说。她看着那串小小的珍珠耳环,那串耳环不知为何不像她的头发或眼睛那么明亮。特芮丝觉得她很美,觉得她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因为她现在无法直视她。那女人从包里拿出口红和粉盒,特芮丝看着她的口红盒,金色如珠宝,形状像水手的储物箱。特芮丝还想看看那女人的嘴,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就在特芮丝眼前,让她无法直视她的嘴,目光像火苗一样在她身上跳跃闪烁。

“你才刚去那家店上班没有很久吧?”

“对,大概只有两个礼拜。”

“你也不会待太久,是这样没错吧?”她递给特芮丝一根烟。

特芮丝接过了烟。“不会,我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她往前靠,迎向那女人替她拿着的打火机,迎向那双纤纤玉手。那双手留着椭圆形的红指甲,手背上有一点点雀斑。

“常送人明信片吗?”

“明信片?”

“圣诞卡片?”她自己笑了起来。

“当然没有。”特芮丝说。

“那我们敬圣诞节。”她碰了特芮丝的玻璃杯一下,把酒一饮而尽。“你住哪里?曼哈顿?”

特芮丝告诉她说自己住在第六十三街上。她还说她父母双亡,这两年来都住在纽约,之前则是在新泽西的学校。特芮丝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是一所宗教气息浓厚的学校,是圣公会的学校。她没有提到她崇拜的艾莉西亚修女,没有说她常常想起她蓝色的眼睛、丑陋的鼻子和慈严兼备的个性。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她就已经把艾莉西亚修女抛得老远了,修女远远比不上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

“你空闲时做什么?”桌上的灯让她的眼睛带上了一点银色,充满如水一般的光亮,即使是她耳垂上的珍珠都显得栩栩如生,就像一滴轻轻一碰便会破碎的水珠。

“我……”她应该告诉她自己常做舞台模型吗?该告诉她自己会素描和画画,或雕刻一些小东西,像猫的头和小人,好放入她的芭蕾舞场景中?其实她最喜欢的是到外面好好走一段路散步,最喜欢做梦。特芮丝觉得不必告诉她这些事。她认为那女人的眼睛必定能透彻了解她所看到的每样东西。特芮丝又喝了点酒,她很喜欢这种酒,很像那种会吞灭人的女性,特芮丝想,既强烈又可怕。

那女人点头向服务生示意,然后又有两杯酒送到了她们桌上。

“我喜欢。”

“喜欢什么?”特芮丝问。

“我喜欢有人送我卡片,不认识的人。就像圣诞节一样。今年我特别希望这样。”

“我很高兴。”特芮丝笑了笑,一面猜想她是不是在说真话。

“你很漂亮,”她说,“而且也非常敏感,是吗?”

特芮丝想,她好像在说娃娃一样,她用这么自然的方式来称赞特芮丝。“我认为你很棒。”借着第二杯酒带来的勇气,特芮丝这样说。她不在乎她的语气听起来如何,因为她知道那女人自己也知道。

她笑了起来,头往后仰,声音比音乐更美妙。她的笑容让眼角泛起一点小皱纹,她点香烟时,红色的双唇噘了起来。她看着特芮丝,她的手肘抵在餐桌上,下巴则撑在拿香烟的那只手上。她合身的黑色套装腰身附近一直到拉宽的肩膀处有一条长长的线,而她的头上则顶着一头细致又未加梳理的金发。特芮丝想,她大约三十或三十二岁,买了个行李箱和娃娃送给女儿,她女儿大概六岁或八岁。特芮丝可以想像那个小女孩留着金发,金黄色的脸孔洋溢着欢乐,纤细的身躯比例匀称,而且一直在玩耍。但小女孩的脸庞,又和这个女人双颊窄小、像北欧人般的小巧脸孔不同,小孩脸上的五官比较平板单调。那丈夫呢?特芮丝完全没办法想像他的模样。

特芮丝说:“我猜想,你本来以为寄圣诞卡片的是个男的,对吧?”

“没错,”她微笑着说,“我以为可能是那个滑雪部的男人寄的。”

“真抱歉。”

“不用抱歉。我很高兴。”她靠回到卡座中。“我大概不会邀他一起吃午餐。不用抱歉,我很高兴。”

特芮丝又闻到她淡雅的香水味,有墨绿色丝绸的感觉,只属于她,就像某种奇花异卉的香味一般。特芮丝倾身靠香味更近一点,往下看着她的杯子。她想要把桌子用力推开,投入她的怀中,把鼻子紧紧埋入她颈上那条金绿色相间的围巾。她们的手背偶尔在桌上轻触,特芮丝的肌肤就马上变成独立的个体,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一直发热。特芮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就是这样。特芮丝瞥见她稍稍转向一旁的脸孔,刹那间再度明白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她也知道这简直难以置信,因为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如果见过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在沉默中,特芮丝觉得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但这种沉默也不会让人感觉不自在。她们点的餐来了,奶油菠菜,上面加了个蛋,冒着热气和奶香味。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那女人问。特芮丝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诉了她。

但特芮丝没有告诉她其他的细节。她只用了六句话,仿佛她的故事的重要性还比不上在其他地方读到的故事。但那些事实究竟有何重要性?她母亲是法国人、英国人或匈牙利人?她父亲是爱尔兰画家或捷克律师?他有没有出人头地?她母亲把她送到天主教圣玛加利会的时候,她是烦人的、大声哭闹的婴儿,还是烦人的、忧郁的八岁女孩?她在那里是否快乐?她现在很快乐,从今天开始一定会很快乐,所以她没有必要提到父母或她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