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页)

因突发事件的仓促行军,两小时后,相当于父亲葬礼弥撒时间,在一个山谷谷底停了下来。谷底溪水潺潺,藤蔓缠绕。我用一根藤刮了刮脸。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开始挖掘浅浅的坟坑。我放下断腿。搂过断腿的手满是血,黏黏的,像粘上了一层胶水。于是,我跪在溪边,用冰凉的溪水将手洗净。等坟坑挖好,我的手也干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粉红色亮光。冷漠中尉的织有棕榈树叶的伪装披风卷成一团,上尉将它展开,铺在地上。机枪手将尸体摆放在披风上面。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不得不又要沾上血污。我从地上拾起断腿,接在尸体上该连接的部位。借着粉红色天光,我看清了尸体两只眼睛睁着,张着的嘴松松垮垮吊着。冷漠中尉的惨叫仍在我耳边回响。上尉合上尸体的眼睛与嘴巴,用披风裹住尸体。就在他和机枪手从地上抬起尸体时,断腿打披风里滑溜下来。我这边已开始在裤子上擦着黏糊糊的手,别无选择,只得又拾起断腿。待尸体放入坑底,我跪在坑边,探下身子,将断腿塞入披风,摆到尸体膝盖下面的位置。我帮着将挖出的土填回坟坑。一些发亮的虫子,一伸一缩,蠕动着从土里爬了出来。坟挖得很浅,一两天后,坟里尸体的气味会逸出。一些野兽会嗅味而来,扒出尸体,将它吃掉。“我想知道的是,”我跪在坟边。桑尼蹲在一旁,说道:“中尉今后在这带出没,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走路?他的眼睛里会不会爬出虫子呢?”“没错。”酒仙少校从坟里冒出头,冲我说道,“鬼魂今后会是什么样,还真难知道。瞧我现在,除了脑袋上的洞,完完整整,不是一摊恶心的烂骨腐肉。为什么会这样?你解释一下,咹,上尉?你无所不知,事事精透,不是吗?”我倒希望自己能够回答。可是,要我此刻答复实在太难了。我的脑袋也像有一个洞,昏昏沉沉(1)。

第二天,整个白天,平静无事。没人发现我们。又经过一段短途行军,傍晚,抵达湄公河岸。月光里,河水波光粼粼。您当时在对岸某处候着我们,指挥官,“无脸”政委也在候着我们。那时,我对此毫不知情。不过,往外扯那些想起来可怕的钻进我们肉里抵死不愿出来的蚂蟥时,我隐隐觉出某种不祥之兆。若非做向导的老挝农民从他的脚踝处扯出一条蠕动的手指粗黑色东西,我们还不知道自己肉里钻进了蚂蟥。我一边费劲往外扯一条钻入小腿的小吸血鬼,一边不禁想:要是拉娜这样吸附在我身上,该多好。骨瘦如柴的铁路运输军官用无线报话机呼通泰国基地。上尉向海军上将报告了情况。这当儿,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又一次展示他们的一技之长:用藤条将竹子捆在一起,做了一只竹筏。按照安排,先由四个人以竹子为桨,划着竹筏,渡到对岸,系牢拉过去的一条渡河用辅助牵引绳。接着,再由其中一人拉系在两岸树上的绳索坐竹筏回到这边。如此来回四趟,所有人便可乘竹筏渡过湄公河。先头小组定在午夜前渡河,由赫蒙族侦察兵、机枪手、浅棕色中尉以及中棕色中尉组成。中棕色中尉负责牵引绳与接应。先头小组渡河时,其他人沿无遮无掩的河岸散开,蜷缩在织有棕榈树叶的伪装披风里,背对河,枪瞄向如一头蹲着的巨兽的广密树林。

半小时后,中棕色中尉拉着绳索坐着竹筏回到了我们这边,将老挝农民、深棕色中尉与队医接到了对岸。顺便提一句,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队医在冷漠中尉的坟头说了几句祈福安灵的话:“我们所有生者其实正在死去;不死的人只有死者。”“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浅棕色中尉问道。我明白队医的意思。我母亲已逝,因此不再会死,我父亲亦同此理。我则不同,此刻就在这边河岸上,还没死,因此属于将死之人。“我俩究竟属于哪类人?”桑尼与酒仙少校异口同声地问。“我俩是要死的人,还是已死的人?”我一阵颤栗,眼睛顺枪管看向幽暗树林。在这片不得安宁的树林里,我看到其他形形色色的阴魂。人与野兽的阴魂,植物与昆虫的阴魂,死虎的阴魂,死蝙蝠的阴魂,死铁树的阴魂,以及其他各色各样的阴魂。无论死的形形色色植物,还是死的形形色色动物,与死前一样,仍不消停,你争我夺,想在死后世界里占得一席之地。整个树林是上演一出搞怪剧的戏台,死亡负责搞笑,生命负责严肃。这对角色你唱罢来我登场。活着时,担忧终归到来的死亡。死后,被活时的往事牵扰。

“哎,”上尉嘘声说道,“到你们了。”这时,距第二批渡河估计已过半小时。传来竹筏刮蹭河岸的声音,中棕色中尉又回到我们这边。邦和我站起身。桑尼和酒仙少校也站起身,准备一同渡河。我至今记得当时河水喧腾,而我则抱着沉甸甸的武器,膝盖酸疼。我至今记得当时在心中抱怨不公:桑尼与酒仙少校的鬼魂要缠我一辈子,可母亲,自过世后,无论我多少次呼唤她,再没来看我。我至今记得我们几个当时的模样,站在岸边,裹着伪装披风,脸涂得漆黑,攥着用提炼出来的矿物质制作的武器,哪看似人类。我至今记得上尉一边递给我桨一边说“你来划”,就在这时,我耳边乍地抽鞭子似脆响,他的头瞬间爆裂,脑浆溢出。一小点湿软物溅到我脸颊上,河两岸遽然雷般炸响。对岸远处,枪口的火光如波纹般泛开。手雷的爆炸声撕裂了空气。中棕色中尉刚从竹筏往岸边跨出一步,一枚枪榴弹带着哨声从我身边飞过,击中竹筏。竹筏被炸烂,燃烧起来,火星四溅。中尉被炸飞,落在拍打着河岸的浅水里。他躺在水里,没全断气,发出一声声惨叫。

“趴下,蠢货!”邦一把将我拉倒在地。骨瘦如柴的前铁路运输官已开始还击,端着轻机枪射向树林。他的枪声锤子般敲打着我的耳膜。我感觉得出各种枪炮火力的密度和飞过头顶的子弹的速度。我趴在地上,脸压入土中,心脏如气球,充满其中的只有恐惧。我和邦当时在岸上往下的斜坡上,在树林中复仇阴魂的瞄准线下方,因而躲过伏击的子弹。“开枪,妈的!”邦吼着。林子里数十只疯狂的、杀气腾腾的萤火虫不停闪灭,它们可是枪管喷出的火光。我要开枪还击,须抬头瞄准,但枪声很响,我甚至能感到子弹打进地里。“开枪,妈的!”我端起枪,瞄向树林,一扣扳机,枪托在后坐力作用下,重重撞向肩膀。我的枪管喷出火光,黑夜里出奇的亮,要置我们于死地的对手一看瞬间便知道我的确切位置。顾不了太多,我只能不断扣动扳机。肩膀在枪托的不断撞击下剧疼。就在换弹匣的空当,我感觉,这边与对手的交火声和对岸互不知底细的双方的交火声,合在一块,震疼了我的耳朵。我害怕邦随时一跃而起,令我跟他迎着对手的枪弹冲杀过去。我清楚,自己无法做到这步。我怕死。我贪生。我太想活久一些,多抽一支烟,多喝一杯酒,多享受几秒钟性爱。如此过后,我或许可以去死。不过,十有八九,我更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