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销魂后受操纵寻杀亨利希着魔中被激怒果真下战书

终于赶回科隆,回到我们住的那房子,虽然很累但心情开朗,我在大门上的敲击声唤出来的是路易莎,我把拴着马的缰绳递给她,就问道:

“莱娜塔女士怎么样啦?”

让我一惊的是,路易莎这样回答了我:

“她,看上去好多了,鲁卜列希先生,您不在的时候,她整天整天地逛城,昨天直到很晚很晚才回来。”

诚然,路易莎的这几句是绵里藏针,因为她早就对莱娜塔不怀善心——这一击还不是没有效果。“好哇,”我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好一个莱娜塔,我在的时候您装模做样,好像您都不能起床,犹如一个瘫痪者;好一个莱娜塔,您一连好几周都不想迈出自己房间的门槛,仿佛这是在恪守誓言而与世隔绝——一旦得以只身一人,您就去冬日的街市上溜达,直逛到漆黑的深夜!在这种事发生后,难道还有可能不去相信汉斯·维耶尔的那些猜测:她的所有的病——仅仅是想象,她的全部痛苦——仅仅是舞台上的角色!”

在恼火之中,甚至几乎是在愤怒之中,我沿着楼梯奔上二楼,可是,在二楼,在楼梯口,倚在栏杆上的莱娜塔等待着我,当时她的脸色苍白,流露出异乎寻常的激动。她看见我之后,就向我伸过手来,挽着我的肩膀,她没让我开口,她自己也没向我道声问候,就劈头盖脑地说开了:

“鲁卜列希特,他——在这儿。”

我追问了一句:

“谁在这儿?”

她予以明确回答:

“亨利希——在这儿!我已经见到他。我与他还谈过话。”

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莱娜塔的话,我开始向她询问:

“你没认错人?这也许,也许是你自个儿一时的感觉?这是另外一个人。他亲自对你声称,他——是亨利希伯爵?”

莱娜塔呢,她只顾把我拽到她的房间里,强使我坐下,然后,她几乎是整个人儿都倚偎到我身上,先把她的脸低低地垂向我,就气喘吁吁地开始对我讲述这两天里在科隆城她这儿所发生的一切。

据她讲,在星期六那天,在做晚祷的那个钟点,也就是她通常坐在窗旁陷入冷冰冰的惆怅而身心交瘁的时分,突然间传来一个静悄悄的但又实实在在的声音,仿佛是天使般的声音,那声音一连重复了三次:“他——在这儿,就在大教堂附近。他——在这儿,就在大教堂附近。他——在这儿,就在大教堂附近。”听到这种声音后,莱娜塔已经既不可能推断,也不可能迟疑,而是立即起身,披上风衣,马上赶往大教堂那儿的广场,那时候,广场上还挤满了人,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她就在人群中辨认出亨利希伯爵,此时他与另一位年轻人拥抱之后,正肩并肩地走过来。这可是她过于长久地幻想着的那个场景呀,由于这一场景所带来的巨大激动,莱娜塔差一点儿就不省人事地跌倒在地,但是,某种力量似乎从身外将她支撑住了,于是她尾随着这行走的两位男子穿遍整个城市,直到他俩走进一座寓所,那寓所属于爱德华·施泰因,此人是人文主义者们的朋友。

次日,星期天,从朝霞刚刚映现的大清早开始,莱娜塔就在这寓所附近伺守,抱定主意要等到亨利希露面。她不得不久久地等候着,等了整整一个白天,但对过路人投过来的惊讶的目光,骑警们射过来的怀疑的眼神她一律不介意不理会,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即亨利希也可能是在夜间离开这座城市的,弄得她浑身直打哆嗦。她这样不安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已近黄昏时分。这时,寓所的大门突然洞开,亨利希与那位青年走出来,就像昨天一样,他俩一边行走一边热烈地交谈。莱娜塔开始跟踪他们,她凭借着墙根做掩护追随着他们走完了直到莱茵河上的整个路程,在莱茵河畔两个朋友道别分手:那个陌生人上码头,上船了,亨利希则想往回走。就在这时,莱娜塔从阴影中走出来,叫出了他的名字。

据莱娜塔讲,亨利希当即就认出了她,但要是他并非那么快就把她给认出来,她反倒会幸福的,因为他刚一明白过来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的脸就被愤怒与仇恨给扭曲了。莱娜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却带着那种由嫌恶的神情而生的战栗挣脱开来,一边把向他伸过来的纤柔的手指给拨开,一边企图扭头就走开。这时,莱娜塔立即在他面前跪下来,跪在那脏兮兮的滨河路上亲吻着他的斗篷的衣摆,向他倾诉一腔衷情,倾诉她多少次向我反复申说的那些话语:她是多么痛苦地等着他,她是多么执着地在寻找他,她是多么深情地爱着他,央求他就在这儿把她杀死,因为要是死在他的手下她也是无上幸福的,犹如那女圣徒。但是,亨利希却回答她说,他不愿跟她说话,不愿见到她,甚至也没有资格去宽恕她。最后,他终于从她的手中挣脱出去,几乎是逃跑似的,消隐不见,而把她一人抛在黑暗中,扔在不见人影的荒凉里。

莱娜塔是一口气道出这整个故事的,讲述时,她的声音坚定,挑选了一些既准确贴切而又栩栩如生的表达法,但是,刚一讲完结局,她突然间就没有了气力,也没有了意志,眼泪滚滚地流起来,仿佛那驱动着她的心灵的航船的大风入睡了,于是那些帆儿就可怜巴巴地坠下来拍击着甲板上的缆绳。于是,她当时就重重地沉到地板上,因为绝望总是把她拽向地面的,脸朝向地板躺着时,她大声号啕起来,开始痛苦地挣扎,恶狠狠地重复那同样的几句话,根本不去听我那些温存的安慰话,也不理会我寻根究底的问询。

我得承认,莱娜塔的这一番讲述——尽管那一天我离她已相当远,远于平日——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惊魂动魄的:我的心脏开始断断续续地搏击着,我的心田仿佛堵满了由于爆炸而生的黑烟。这样一个念头:居然有人胆敢对我已习惯于在她面前跪着的这个女子如此无礼,这般傲慢,这样鄙视——这真让我无法忍受。

不过,我并没有让自己坠入愤怒与嫉妒之中,而是竭力琢磨,仔细思量,一心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它在我心目中也是杂乱无序,也是骤然而至的一股旋风。一旦莱娜塔再次获得说出完整的句子的能力,尽管这能力还很有限,我就请求她把亨利希的话给我复述得更准确些。

莱娜塔这时还在啜饮着自己的泪水,她噙着眼泪而叫喊起来:

“他竟然是那样地羞辱我!他竟然给我那般羞辱!他对我说,我曾是他的生活中一个凶恶的天才!我毁掉了他整个一生的命运。我把他从天上抢夺了下来。我——乃是魔鬼遣派来的。他对我说道,他现在鄙视我。对我们爱情的回忆让他恶心。我们的爱情是一种卑鄙,一种罪孽,我是用可耻的欺骗使他卷进这种卑鄙与这种罪孽之中的。他说他,他说他……唾弃我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