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辞别科隆与浮士德博士结伴旅行城堡小住魔法试验中见海伦幽灵

当城墙已远远地落在了我们的后面,我的视野里不由自主地收入了远方春天的田野,我才突然感觉到自己处境的离奇;我好像旁观者似的看看自己:坐在别人的马车里,和不熟识的人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前往特里尔城。我不禁暗自发笑。实际上,是命运在逼迫我一步一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到离我从前的计划和打算如此遥远的深处,过去的生活仿佛成了云外雪山。

然而,很早以前我就立下一条规则:任何时候也不对已做过的事情懊悔。我也竭力使自己同浮士德博士的旅行变得对我更有利些。尽管马车颠簸得很,因为车厢没有像如今那样用皮带系在车上以使乘车人感到轻松一些;我还是逐渐把我的旅伴引入了活跃的谈话中。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已不可能对自己决定做这样一次旅行而懊悔了:浮士德博士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交谈者。若用比科·得拉·米兰多拉所喜爱的话来说,我和博士谈论了整个可认识的世界(1)。我可以确信:语法与自然哲学、数学与物理、天文学与占星术、各种医学与法学、神学、魔法、经济学及其他艺术,所有这些领域我的旅伴都很熟悉,恰似一个当家人熟悉自家菜园一样。开始我对博士的某些见解进行过争论,后来对他的谈论简短地插过几次话,但再往后,我们的谈话就变成了独白,我认定了恭敬的听者角色。独白一直持续着,直到靡非斯托非勒斯做的鬼脸从车夫的座位上探进来,用一个荒诞尖刻的笑话打断我的注意力才停下来。

那是在我们接近勃留里镇的时候。在那儿我们让马歇了歇,在一个条件很差的旅馆停留了几个小时。我们遇到几个罗拉德派(2)信徒。他们与我们刚一开始谈话,指出新教施马尔卡尔登联盟(3)日益壮大的力量,如今在德国它几乎比皇帝的权力还大。他们指出英国国王的勇敢,他排斥教皇、宣布自己是教会的神圣领袖;指出瑞典国王和丹麦国王的功绩,他们从神职人员手中夺去了他们世代相传的财产;最后还指出明斯特新的预言家约翰·波科里德对天主教军队的顽强反抗。靡非斯托非勒斯加入了争论,热烈地捍卫神圣的教会的尊严,他还附带地说道:

“这些新异端邪教之所以能取得一些成功,是因为公爵们如同嗅到肉味一样觉察到这里有利可图,而路德本人则被一个真正的魔鬼牵着鼻子走。最后,这些宗教信仰和新的教义消失之后,基督教将变得庸俗了,从地狱里可以很容易地从岸边抓到自己的鱼。”

亲爱的读者很快就会看到,为什么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记录下靡非斯托非勒斯的这段话。

从勃留里出发后,我们沿着大路朝叶甫斯基尔赫行进,但我和浮士德博士都相继疲倦了,所以这段路程我们几乎是默默地走过的。靡非斯托非勒斯徒劳地企图让我们快活起来,他一会儿说几句俏皮话,一会儿又迫使我们唱我们的车夫的歌。车夫的脸色阴沉沉的,他嘴上说出的每句快活的话都好像是亵渎神明。到达叶甫斯基尔赫时已是黄昏,我们每个人盼望的都是一张舒适的床;可没承想,一桩意外的事正等待着我们,其中的主角又是那个不知疲倦、好闹的靡非斯托非勒斯。

事情是这样:城里已有很多外来人,在一个挂着“双钥匙”牌匾的旅馆里吵了半天之后才同意等顾客们散去后给我们一个公共大厅过夜。对此我们也只好表示感谢。我们在二楼一个挤满人群、好像商船货舱似的大房间里勉强坐下来,由于没有空闲桌子,我们在搭在两个空酒桶的几块木板旁,准备吃点晚饭。在狂饮着的、大都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中间,旅馆老板和他唯一的堂倌沿着各种对角线跑来跑去,忙得晕头转向。我们白费了半天口舌,请求为我们拿点什么吃的。在这之后,靡非斯托非勒斯终于抓到堂倌,扼住他的喉咙,同时做出一副吓人的嘴脸,冲着他的脸大声喊叫,让他立刻给我们送来酒和羊肉。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出现在我们面前,由于忙乱,他的头发贴在前额上,一副傻里傻气的样子。他递给我们一夸脱酒和三个杯子。

我们立刻问羊肉在哪里,但他可能是由于众人的数落而变得凶狠起来,粗鲁地回答道:

“等一等,比你们体面的人还在等着呢!”

一些顾客听到这样的回答,醉醺醺地狂笑起来,从远处一张桌子上有人喊了一声:“揍他们,这些花花公子!”但我们当中的每个人都没有炫耀过自己的衣服。为这种愚钝的粗野人说的话生气当然不值得,但当人家抡起手臂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我也冲着这个没有教养的人喊了几句。然而,靡非斯托非勒斯赶在了我前面。他像个外来的卖艺人一样,故意做了一副丑态,一只手抓住小伙子的肩头,用极高的嗓门喊道:

“嗨,你这个坏蛋!你以为我们会不用下酒菜来喝酒啦!一杯好酒需要一块好肉,既然你不想为我的酒端上羊肉,那我就把你本人吃掉!”

听到这话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而靡非斯托非勒斯迅速喝干一杯酒,然后不自然地张开自己的嘴巴——它很像一张蛇嘴——做出一副真要吞掉那可怜人的样子。不管这如何奇怪和难以置信,我必须证实,就在那一瞬间堂倌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仿佛他根本就没在这儿站过似的。而靡非斯托非勒斯合上嘴巴,好像吃了一口好肉,重又坐到桌旁,让我们给他再倒一杯酒。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奇迹惊呆了,有的人张着大嘴,目瞪口呆,一时间大厅里醉醺醺的嘈杂声被一片沉寂所代替,这种沉寂只有在海上水平如镜、风平浪静时才会出现。

在这沉寂中浮士德博士对自己的助手低声说:

“难道在这些无知之徒面前扮演一个魔法师的角色,你觉得很有趣?”

靡非斯托非勒斯也低声地反驳道:

“尊敬的博士!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扮演着什么:我——魔法师,您——对什么都不感到可爱的学者。根据摩西的教导,任何一个人都只是模仿上帝。我很想知道,除了这些模仿之外,您还知道些什么?”

这时,旅馆老板向我们跑过来,他张皇失措,面带恐惧,手里拿着帽子,好像在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面前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央求道:

“善良慈悲的先生们!请别生我那傻瓜的气:他从小就有忧郁症。我们一定好好侍奉你们,今晚我把我自己的房间让给你们睡。只求你们把我的堂倌还给我,因为今天我的事情太多了!下一次我决不会再用这类愚蠢的请求打扰你们这样的先生。你们自己看看,我自己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