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3/4页)

“薇拉!”

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有一天黄昏,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的卧室里,他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有进去过了。他走了进去,坐在妻子的床头,眼睛避开她那依旧执拗、沉重的目光,说:

“孩子她娘!我想同你谈谈关于薇拉的事。你听见了吗?”

她的双眼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提高了嗓门,严厉地、威风凛凛地,用那种对待向他忏悔的人的语气说:

“我知道,你认为薇拉的死是我造成的。但你倒是想想,难道我对她的爱不及你吗?你这样想是错的……我是个严父,可是难道这妨碍了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吗?当她不怕我的诅咒,上……那儿去的时候,我不顾一个做父亲的人的尊严,顺从地弯下了自己的脖子。而你呢,老东西,在我关照你不要作声之前,你难道不是也哭哭啼啼劝她留下不要走的吗?难道我生出她来就是这么冷酷的?难道我不曾努力使她相信上帝,懂得顺从和爱情吗?”

伊格纳季神父迅速地看了一眼妻子的眼睛——又把目光移开了。

“如果她一定不肯敞开自己的心扉,不肯述说自己的痛苦,我拿她有什么办法?下命令吗?——我下了;恳求她吗?——我恳求了。依你,我应该像个老太婆似的跪倒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泣、哀求?她头脑里……我从哪儿知道,她头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儿!”

伊格纳季神父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膝盖。

“她不爱父母——这就是原因所在!关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谁都知道……我……是个暴君……那么你呢,她爱你吗?你不是向她哭哭啼啼吗……你低声下气,可她因此就爱你了吗?”

伊格纳季神父无声地大笑起来。

“哼,爱——你!所以才选择这种死法,好让你得到慰藉。死得多么残酷,可耻。死在砂子上,死在稀泥里……像一条狗,人们都用脚踢她的脸。”

伊格纳季神父放低了嗓门,声音变得嘶哑了。

“我感到羞耻!上街感到羞耻!从圣坛上走下来时感到羞耻!在上帝面前感到羞耻!残酷的、丢脸的女儿!她躺在棺材里都应该受诅咒!……”

当伊格纳季神父把目光又转移到妻子身上时,发现她已经失去知觉;直到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清醒过来,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沉默的,使人弄不明白她是否记得伊格纳季神父刚才对她讲的话。

就在这天夜晚——这是七月里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是一个静悄悄的、温暖的、无声无息的夜晚,为了不惊动妻子和助理护士,伊格纳季神父踮起脚尖,沿着楼梯,往上走到薇拉的房间里。自从薇拉死后,阁楼上的窗子就从来没有打开过,所以屋里的空气又干燥又闷热,有一股铁皮屋顶被太阳烤晒后散发出来的那种焦煳味。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房间里有一种弃屋的荒凉气氛,家具、木头墙壁以及其他物品都隐约散发出一股腐味。一道月光投到窗户上和地板上,而细心洗刷过的洁白的地板又把月光反射出来,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房间的四个角落,那张摆着一大一小两个枕头的洁白的床,看上去像是透明的,而且轻盈得同空气一样。伊格纳季神父把窗户打开,一股新鲜空气,羼杂着尘土、不远的小河以及盛开的椴树花的气息,像滔滔流水,涌进屋里;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合唱声,大概是那些划船游玩的人在歌唱。伊格纳季神父光着脚,像个白色的幻影,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空着的床前,弯下双膝,朝着枕头伏下身去,抱住了枕头,那儿理应伏着薇拉的头颅。他就这样久久地伏在床上。歌声更响了,可后来又消失了,而他却依然俯伏着,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膀上和床上。

月亮游到了另一边,房间里暗了下来。这时,伊格纳季神父抬起头,低声说起话来,声音里充满了爱的力量,这是一种长久被抑制和长久不曾意识到的爱;他谛听着自己的声音,那样子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薇拉在听。

“薇拉,我的女儿!你明白吗,女儿是什么意思?心爱的女儿!我的心肝,我的亲骨肉,我的生命。你那年老的……年老的父亲,已经有了白头发、孱弱无力了……”

伊格纳季神父的肩膀开始哆嗦,他整个笨重的身躯摇晃起来。伊格纳季神父克制住颤抖,就像跟一个幼儿说话那样,温存地低声说道:

“你的年老的父亲……在请求你。不,薇拉奇卡,是在恳求你。他在哭泣。他从来也没有哭过。好孩子,你的悲伤,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悲伤和痛苦。而且更甚于我的悲伤、我的痛苦!”

伊格纳季神父摇了摇头。

“更甚于我的悲伤、我的痛苦,薇拉奇卡。是啊,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老人,死又有什么?而你……要是你知道你是多么温柔、多么脆弱、多么羞怯就好啦!你可记得,你曾因为一个小手指头刺破了,滴出血来,就哭了起来?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深深地爱我的!每天早晨,你都要吻我的手。你说,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使你的小脑子那么忧愁——那我就用这双手把你的悲伤和忧愁掐死。这两只手啊,薇拉,还有力呢。”

伊格纳季神父甩了甩头发。

“你说呀!”

伊格纳季神父两眼直盯着墙,伸出双手。

“你说呀!”

房间里静悄悄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蒸汽机车持久的、断断续续的汽笛声。

当伊格纳季神父睁大眼睛环视四周时,一具损坏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的可怕幻影,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缓慢地站立起来,将手哆哆嗦嗦地举到头上,手指头硬绷绷地叉开着。伊格纳季神父一边朝门口退去,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

“你说啊!”

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第二天,伊格纳季神父独自一个人早早吃过午饭,就上坟地去了——这是女儿死后他第一次到坟地去。天很热,街上静谧无人,这个炎热的白天就像月光下的夜晚一样。可伊格纳季神父仍习惯性地竭力把身子挺得笔直,严肃地望着街道两旁,他以为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既没有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十分乏力,也没有察觉自己那长长的大胡子已经完全白了,犹如被一层浓霜覆盖着一般。通往坟地去的是一条笔直的、长长的缓坡路。路的尽头就是坟地的入口处,有一座白色的拱门。它像一张永远张开着的黑色大嘴,嘴里布满闪闪发亮的牙齿。

薇拉的坟位于墓地深处一条铺满砂子的小路的尽头。因此,伊格纳季神父不得不在狭窄、弯曲的小径间转来转去,两旁尽是些被人遗忘了的、冷落的绿色小土丘。到处都是因为年深日久而长满苔藓的墓碑、残缺不全的栅栏和陷入地里的沉甸甸的大石板,这些石板全都阴郁地、积愤满腹地压迫着土地。薇拉的坟就紧挨着其中的一块石板。坟上覆盖着黄色的新土,但坟的四周却是一片葱绿。一棵花楸树同一棵槭树盘根错节地交错在一起,一丛葳蕤的榛树将它柔韧的枝条和毛茸茸的叶子伸展到坟顶上。伊格纳季神父在旁边的一座坟上坐下来,稍稍休息一会。他朝四野扫了一眼,然后举目仰望着晴朗、空旷的天空,太阳像一只炽烈的圆盘,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坟地在风止树静时那种无可比拟的、深邃的寂静。但是伊格纳季神父马上又觉得这不是寂静,而是沉默。这沉默笼罩着整个坟地,并且沉重地跨过坟地四周的砖墙,淹没了整个城市。只有那双灰暗、执拗、沉默的眼睛,才是这片沉默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