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第2/3页)

“大家都来看这个杀人犯!它正在嘲笑你们。”

但是我的嗓门很难听,带着鼻音,而且呼吸时总发出难闻的臭气,因此谁都不想听我这个麻风病人讲的话。

我们,我和另外那个麻风病人,又向前爬去。四周围仍是一片喧闹。那四个人仍默默地旋转着,抖掉身上的灰尘,舔着血淋淋的伤口。但我们疲倦了,我们感到痛苦,生活使得我们苦恼。我的同伴坐在地上,用肿胀的手均匀地敲着地面,带着难听的鼻音很快地说着:

“杀了我们得啦。杀了我们得啦。”

我们猛地一下站立起来,朝那四个人扑过去。但四个人连忙让开,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背脊。我们向这些背脊弯腰鞠躬,恳求说:

“把我们杀了吧。”

但是这些背脊既不动弹也不作声,恰似又一堵墙。看不到人的面孔,只看到既不动弹又不作声的背脊,真叫人害怕。

我的同伴离开了我。他终于看到了一张脸。这是第一张脸。这张脸同他的脸一样,溃烂而可怕。不过这是一张女人的脸。于是,他嘻嘻地笑着,弯着脖子围着她转个不停,扩散着身上的臭气。而她呢,低低地垂下脱光了睫毛的眼睛,微微启开凹陷进去的双唇,同样地朝他笑着。

他和她结婚了。刹那间,所有的脸都朝他俩转过去,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连健康的身体都打战了,因为这对互相献殷勤的恋人实在太可笑了。连我这样一个麻风病人也跟着大笑起来:要知道,一个丑陋而又患病的人居然还结婚,这可是一桩蠢事。

“真是个傻瓜蛋,”我嘲笑他说,“你同她一起能干些什么?”

那麻风病人高傲地笑了笑,回答说:

“我们打算做砖头生意,买卖从墙上掉下来的砖头。”

“那么有了孩子怎么办?”

“我们就把孩子杀死。”

生出孩子来,为的是把他们杀死。真是多么愚蠢。不消多久,她就会对他变心——她的一双眼睛那么狡猾,一望而知心术不正。

他们——那个用前额撞墙的人和另一个给他帮忙的人,已经不再干这件事了。我爬到他们跟前,只见一个已经上吊,吊死在嵌进墙里的钩子上,可身上还有热气;另一个却在一旁低声地唱着欢快的歌谣。

“去,告诉那个饿汉。”我命令他说。他顺从地去了,一路上继续唱着歌。

我看到那饿汉从他坐着的那块石头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东摇西晃,用那双像针一般刺人的胳膊肘把所有的人推开,连爬带滚地到了墙跟前那个吊死的人正在晃荡的地方。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咧嘴笑着,牙齿磨得格格直响。但愿能吃到一小块腿肉!但他来晚了,其他一些强壮有力的人比他先到。他们相互抓着,咬着,蜂拥而来,把吊死者的尸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啃着死者的脚和腿,煞是有味地嚼着,被啃的骨头咯吱吱地乱响。大家怎么也不让这个饿汉进到圈子里边去。于是,饿汉只得蹲下来,眼巴巴地瞧着别人吃,馋得直舔他那粗糙得像锉刀似的舌头,从他的空荡荡地张大着的嘴里,传出持续的号叫声:

“我——饿——啊!”

真是可笑:一个人为着饥饿者死了,而这个饥饿者却竟连死者腿上的一小块肉都没能尝到!于是我笑了,另外一个麻风病人也笑了。他那个妻子呢,连忙笑盈盈地睁大她那狡猾的眼睛,然后又把眼睛闭上,她没法眯细眼睛,因为她没有睫毛。

饿汉愈来愈感到愤懑,更加大声地号叫着:

“我——饿——啊。”

他的嗓子不再嘶哑了,变得纯正、明晰、尖利,像是金属发出的铿锵声。这声音往高处冲去,冲撞那墙,但立刻被那墙弹了回来,只得在黑乎乎的深渊和灰秃秃的山巅上回荡。

不久,所有麇集在墙边的人都哀号起来。人真多啊,像是一群蝗虫,他们贪馋饥饿得也像蝗虫,使人觉得好似被烧成焦土的大地本身因为不堪忍受的苦难正张大岩石的巨口,号啕大哭。这一大群人,就像被狂风吹刮得倒向一边的枯树,歪斜着身子,向那墙伸出瘦骨嶙峋的、可怜巴巴的双手,抖抖索索地祈求着,显得那么地绝望,连顽石都为之颤动,连灰蓝色的密云也都惨然地、羞愧地逃逸了。但那墙却依然故我,一动不动,高耸入云地竖立在那儿,对于这片震裂着、刺破着浑浊的臭烘烘的空气的恸哭声,漠然无动于衷。

大家的眼睛都用发自内心深处的火一般的目光,射向那墙。这些眼睛企盼而且也相信这墙立即就会倒塌,从此出现一个新世界。由于这种信心,他们眼睛发花了,仿佛看到墙上的砖石已经在动摇,那条由墙根直至墙冠的、吸饱了人类鲜血和脑髓的砖石的巨蛇,已经开始蠕动。也许,这只不过是我们眼睛里的泪水在抖动,而我们却误以为是这墙在抖动。于是我们的哀号声更加尖厉了。

这哀号声中,既有愤怒,也有胜利将临的欢乐。

正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高高地站到了一块石头上。她那深陷的两腮干瘪异常,未经梳理的长发活像饿狼身上的灰白色鬣毛。褴褛的衣衫下,裸露出蜡黄的、瘦骨嶙嶙的肩膀和干瘪的、耷拉着的乳房——这乳房曾经赐予很多人以生命,而现在母性已经消耗殆尽。她向墙伸出双手,于是大家的目光都注射到她身上。她开始说话了,声音是如此痛苦,以至于那个饿汉听了都因此感到羞愧而停止了绝望的号叫。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老妇说。

我们大家都静下来,不作声了,怒不可遏地冷笑着,等待着,看那墙怎么回答。墙身显现出一个血淋淋的灰色斑点,这就是这个老妇人称作“我的孩子”的脑髓。我们都迫不及待地、严峻地等着听那卑鄙下流的刽子手的回答。这时是那么地静,万籁俱寂,以致我们都可听到头顶上云彩飘浮而过的飒飒声,连黑夜都把呻吟牢牢地压在自己的胸中,不让它出声,只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喷出灼热细小的砂粒,让它们来吸吮我们的溃伤。老妇人再次提出严厉而痛苦的要求:

“残忍的杀人犯,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们的笑变得愈来愈严峻,愈来愈愤怒。但那卑鄙下流的墙却仍然保持沉默。这时,从默默无声的人群中出来一个老头子,他潇洒、严肃,同那位老妇人并排站到一起。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老头子说。

这景象如此令人害怕,却又如此使人欢乐!我的背脊因为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而蜷缩起来,全身的肌肉因为充满从未曾有过的可怕的力量而起了鸡皮疙瘩。我的伙伴捅了一下我的腰眼,嘻开嘴,龇着牙对我表示亲热;从他正在腐烂的嘴巴里,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像一道哗哗作响的巨浪,喷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