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26页)

黑麦已经长得很高,神父在麦田中间的一条小路上走了很久,两眼望着脚下泛白的浮土,路上有的地方留着很深的鞋后跟印子和不知什么人的光脚丫的脚印,那些圆圆的脚印清晰得跟真脚一般无二。贴近路边的麦穗,不是被人掐得、就是被人踩得倒伏了下来,有的索性横在路中央,一串串麦粒给踩扁了,变成黑乎乎的颜色。

瓦西里神父在小路的拐弯处站停了下来。在他左右前后,长在纤细的麦秆上的沉甸甸的麦穗,如波浪起伏般地向四面八方涌去,一直涌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在他头顶上,则是无涯无际的、热得发白了的天空,此外就空无一物了,没有树木,没有房舍,也没有人影。只有他一个人怅惘地、孤零零地置身在密密层层的麦穗中间,面对着火伞高张的天空。瓦西里神父举目望着苍天(他眼睛很小,眼窝深陷,眼珠漆黑如炭,被天上的烈焰照得炯炯生光),把两只手按在心口,想向苍天吁求什么。然而他那好似铁铸的上下颌却只是颤抖了几下,张不开来。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终于使上下颌开启了,他的嘴巴随着这个好似在抽搐地打哈欠的动作,响亮而又清晰地对天喊道:

“我——信仰你。”

这声祈求的哀号疯狂得迹近于挑战,无声无臭地消失在广漠无垠的天空和密密层层的麦穗之中,没有激起一息回声。接着,他像是在驳斥什么人、狂热地说服什么人、警告什么人似的,又一次哀号说:

“我——信仰你。”

回到家里后,他又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修复他那被毁坏了的蚁穴:跑去查看牛奶挤得怎么样;亲自给愁眉苦脸的娜思佳梳理她那又长又硬的头发;然后不顾天色已晚,骑马赶到十俄里(2)外,去请县里的医生诊断他妻子的病情。医生给了他一小瓶药水。

谁都不喜欢瓦西里神父,无论是堂区的教徒还是本堂的神职人员都跟他格格不入。他主持弥撒很不像样,一无庄严的气氛。他嗓音干涩,吐字不清,忽而把祷文念得飞快,辅祭几乎都跟不上,忽而又莫名其妙地放慢速度。他并不贪财,可是在接受教徒捐赠的财物时,举止往往不得体,以致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见钱眼开的财迷,全都在背后嗤笑他。远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时乖命蹇,生活上碰到了一连串倒霉事,所以都嫌弃他、避开他,把在路上遇见他和跟他讲话视作是不吉利的事。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他的命名日,他邀请许多客人来他家吃饭,由于他卑躬屈膝地苦苦求人家赏光,谁都不好意思当面谢绝。可是到了那天,如约前来的只有本堂的神职人员,教徒中的体面人物一个也没有来。这使他在神职人员面前丢尽了脸。不过最难过的还是他妻子,她从城里买来那么多酒菜,全白糟蹋了。

“谁都不愿意上咱们家来。”当狼吞虎咽的客人们酒醉饭饱、对美酒和盛肴未置一句赞词就抹抹嘴一哄而散的时候,滴酒未沾的神父妻子伤心地说。

最不把神父摆在眼里的是教会执事(3)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他公开蔑视倒运的瓦西里神父;自从全乡都知道神父妻子纵酒成癖的那一天起,他拒绝再吻神父的手。为人宽厚的辅祭当时曾白费口舌地开导他说:

“你不害臊吗!你敬重的又不是他个人,你敬重的是教职。”

但是伊凡·波尔菲雷奇却固执地不肯把教职和人分开,反驳说:

“他是个窝囊废。他这人别说管不好老婆,连自个儿都管不好。堂堂一个神父,居然让老婆堕落到成天纵酒的地步,还像话吗?要是我老婆敢喝一口酒的话,我不揍扁了她才怪呢!”

辅祭责备地摇着头,讲述屡屡遭难的约伯(4)的故事:他怎样敬畏上帝,上帝怎样派撒旦去试炼他,后来又怎样为他所受的一切灾祸而加倍赐福于他。可是伊凡·波尔菲雷奇却讥讽地窃笑着,不客气地打断了这番不入耳的话:

“用不着你来讲,这故事我自个儿也知道。人家约伯是个虔敬上帝的人,是个守道不违的圣人,可他是什么东西?他有哪一点是虔敬的,是守道的?我说你呀,辅祭,最好还是记住另一句话:恶有恶报。这句格言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等着瞧吧,要是你不吻神父的手,他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把你逐出教堂。”

“咱们走着瞧。”

“咱们走着瞧。”

他俩赌了一俄石(5)的樱桃酒,看神父会不会把执事逐出教堂。结果执事赢了。瓦西里神父伸出他那只被阳光晒成褐色的手,执事却毫无礼貌地把头扭了开去,那只手只好孤零零地悬在空中,神父难堪得面红耳赤,但一句话也没说。

这事一下子传遍了全乡。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伊凡·波尔菲雷奇更是认定神父是个无能的蠢材,便挑唆农民去教区告瓦西里神父,要求另派一位神父来。伊凡·波尔菲雷奇广有钱财,生活过得十分美满,是个备受尊敬的人。他仪表堂堂,面颊刚毅、突出,蓄着一大部乌油油的络腮胡子,浑身上下,尤其是胸脯上和两条腿上,都长有同样乌油油的汗毛。他坚信正是这一身汗毛给他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幸福,坚信的程度不亚于对上帝的笃信。他认为世人中数他是上帝的选民,因此骄傲、得意,常常沾沾自喜。有一回火车翻车,许多人死于非命,他却安然无恙,只丢失了一顶满是泥土的便帽。

“况且还是顶旧帽子!”他洋洋自得地加补说,认为自己所以能逢凶化吉,都是命大福大的缘故。

他打心里认为所有的人不是卑鄙的,就是愚蠢的,而他对这两种人毫不怜悯。他甚至亲手吊死一窝窝小狗崽子。他家那头名叫茨冈娘们的黑母狗每年都要下一大窝小崽子,他只留下一头较壮的作种,其余统统吊死;不过,要是人家向他讨,他也会高高兴兴把其余的狗送给他们,因为他认为狗是有益的畜生。伊凡·波尔菲雷奇拿起主意来,总是不假思索就下结论,随即又轻率地加以改变,往往主意已经改变,自己还未觉察。不过他行动起来,却是坚决果断的,从未出过岔子。

所有这一切使得执事在怯懦的神父眼里成为一个令人生畏、不同凡响的人。两人在路上相遇时,神父总是不顾身份,忙不迭首先把宽檐帽摘下来,加快脚步,慌慌张张地避开去,以致两条青筋饱绽的腿老是被长长的袍子绊住,这是自惭形秽、胆小畏葸的人走路时特有的样子。似乎执事那一大把乌黑的络腮胡子、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和那副挺胸腆肚、昂首阔步的走路姿势就是那拨弄神父的严酷无常的命运的化身;要是他——瓦西里神父——不赶紧瑟缩着身子避开,不躲到家里去,那么这个威严、肥大的汉子就会把他像蝼蚁一般踩成肉泥。凡属于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的一切,凡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瓦西里神父都感到莫大的兴趣,以致有的时候,他成天其他什么事都不想,就只想着执事以及执事的妻儿和家财。瓦西里神父跟农民一起在田里干活时,他那身打扮——抹了油的粗笨的靴子和麻布衬衫——使他跟农民一般无二。他一边干活,一边不时回过头去望望乡里,除了教堂外,一眼就可看到执事那幢二层楼房的红铁皮屋顶。然后他好不容易才在被风刮得东摇西晃的灰绿色的柳树丛中,找到他自己那幢小木屋的已经发黑了的屋顶。这两个有天壤之别的屋顶中仿佛存在着某种东西,使神父感到恐惧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