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2/19页)

“你走开!”我边后退边叫嚷,“你走开!”

接着,他便好像只等我开口说话那样——这个还是那么魁梧、叉开着四肢和默不作声的人,他向我扑过来,把我撞倒在地上。我哆哆嗦嗦把被压住的两只脚挣脱出来,一跳而起,想逃跑——离开人们到一边去,到太阳晒着的没有人的和正在颤抖的远处去,这时左边山顶上传来轰隆一声射击,然后又是两下,那声音慢慢的,听起来像回音。头顶上有个地方,爆炸了一枚榴弹,同时响起人数众多的欢乐的尖声嚷嚷、呐喊和呼叫。

我们的退路被截断了。

已经不再感到要命的炎热了,那种恐惧和疲劳也消失了。我的头脑是清清楚楚的,思想明确而尖锐;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正在集合的部队时,看到人们的已经变得开朗的和好像是高兴的脸,听到他们嘶哑而大声的说话、命令和嬉笑声。太阳好像升得更高了,为了不妨碍我们,它变得暗淡了,静悄悄的了——空中又爆炸了一枚榴弹,同时传来一阵像巫婆发出的欢乐的尖叫。

我走了过去……

片断二

……差不多全部的马匹和炮手。第八连那边也是这样。在我们第十二连,到第三天快结束时,只剩下三门炮了——其余的都被摧毁了,还剩下六名炮兵和我一个军官。我们已经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三天三夜了,恶魔般的轰鸣和尖叫像疯狂的乌云紧紧包围着我们,把我们和土地、和天空、和自己的人们分隔开来——于是我们几个活着的人,像梦游者似的在游荡。死去的,他们安安静静地躺着,而我们则在活动,干着自己的事情,说着话,甚至还笑——像梦游病人一样。我们的活动是自信而迅速的,命令清楚,执行准确——但要是突然问每一个人他是谁,在他稀里糊涂的头脑里未必能找到答案。好像是在做梦,所有的面孔似乎老早就认得,以前老早就知道;可是当我开始凝神注视某一张脸或某一门炮,或者听到轰鸣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又以各自的新颖和无穷的神秘莫测使我感到惊讶。夜幕不知不觉间降临了,而且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它便感到奇怪起来:这夜它到哪里去了?太阳怎么又在我们头顶上燃烧起来了?只有从到来的一些人那里我们才弄清楚,战斗正在进入第三个昼夜,但又立刻把这事儿忘了:我们感到奇怪了,这全都是在同一天,没有结束,没有开始,它忽而昏暗忽而明亮,却同样不可思议,同样盲目。所以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人怕死,因为谁也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我不记得在第三夜还是第四夜,我靠在胸墙上才一分钟,而且是刚闭上眼睛,头脑里便出现了那个既熟悉又不寻常的景象:一小片浅蓝色的壁纸和我的小桌子上那只因为没人用而落满灰尘的长颈玻璃瓶。还有在隔壁一个房间里——我看不见他们——好像待着我的妻子和儿子。不过现在我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带绿色罩子的灯,这就是说,现在是傍晚或夜间。这景象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儿,我则长久而非常平静、非常仔细地在观察,看那灯光怎样在长颈瓶的玻璃上嬉耍,而且边看边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已经是夜晚了,是他该睡觉的时候了。然后又细看那壁纸,那上面所有的弯弯扭扭的图纹、银白色的花朵、格子和管子——我从来不曾想到我对自己的房间知道得这么清楚。有时我睁开眼睛,便看见黑黝黝的天空带着片片红色的火光,于是重新闭上眼睛,又重新端详壁纸、闪闪发亮的长颈玻璃瓶,并在心里想:儿子为什么不睡觉,已经是夜晚了,他也应该睡觉了。有一次,一枚榴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两条腿被什么东西摇动了一下,有人大声在嚷嚷,嚷得比爆炸声还响亮,我于是想:有人被打死了!但是我没有站起来,而且没有使眼睛离开那蓝兮兮的壁纸和长颈玻璃瓶。

后来我站起来,来回走着下达命令,查看人员,调试瞄准器,而自己则一直在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关于这事儿,有一次我问驭手,他也久久而仔细地对我解释了什么,而且我们两个人都点了点头。他还笑了,可是他左边的眉毛抽搐了,一只眼睛对后面什么人狡黠地眯了眯,而朝后面所看到的是谁的鞋后跟——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这时已经天亮了,突然间掉起了雨点。这雨——和我们那儿的一样,是些最普通的小水珠子。它下得这么突然和不是时候,我们大家又都那么怕被淋湿,以致都丢下炮,停止了射击,开始找个随便什么地方躲起来。和我刚说过话的那位驭手爬到炮架旁边,凑合着把身子蜷缩在那儿,也顾不得自己分分秒秒都会被压死。胖胖的炮兵士官不知为什么开始去脱一个死者的衣服,而我则在连里急急忙忙走来走去寻找什么东西——不知是风衣还是雨伞。由于飘过来一片云,雨下大了,于是整个茫茫的空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异常地寂静。一枚发射晚了的榴霰弹尖叫了一声炸裂开了,然后变得太安静了——静得啊,连胖胖的炮兵士官的打呼噜声以及雨珠子落在石块和炮上的声音都听得见。这种平静的淅淅沥沥的碎雨声使人想起秋天,而土地淋湿后的气息和宁静——仿佛刹那间打断了这场血淋淋的和野蛮的噩梦,于是当我瞧了一眼被雨水浇湿的发亮的大炮时,它突然荒唐地使人回想起某种亲切、静谧的东西,有些像自己的童年,也有些像初恋。然而,远处传来特别响亮的第一发射击声,迷人的寂静瞬间消失了;大家和突然躲起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从自己的掩体里爬出来;肥胖的炮兵士官对着一个人大叫大喊;轰隆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血淋淋密匝匝的浓雾又重新遮住了受尽折磨的大脑。所以,谁也没有觉察到雨什么时候不下了;我只记得水怎么从被打死的炮兵士官,从他那张肥肥胖胖脏兮兮发黄的脸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显然,这次的雨连续下了好长时间……

……我面前站着个年轻的预备役士官生,他把一只手举到制帽上敬礼,同时报告说,将军恳求我们只坚持两小时,到那时一定会有增援部队来。我心想着我的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回答说要坚持多久我就坚持多久。但这时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使我发生了兴趣,大概是因为它苍白得非同寻常和令人吃惊吧。我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白的了:甚至死人的脸都要比这张年轻的、还没有长胡子的脸多一点光泽。该是他到我们这里来的一路上给吓坏了,却没有能恢复过来;后来,他那只手一直贴在帽檐上,为的是用这个习惯的和简单的动作,驱散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