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惠特科姆下士(第2/4页)

其实,牧师已慢慢喜欢上了林间空地的生活。他和惠特科姆下士都获得了一切便利条件,这样他们谁也不能以生活不便为由,要求搬回大队司令部大楼。牧师轮流到八个中队食堂按不同的组合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每到第五餐上就去大队司令部的士兵食堂吃,每到第十餐上就去那里的军官食堂吃。还在威斯康星州家中的时候,牧师就非常喜欢园艺,而每当他注视那些小树低矮、多刺的枝条以及几乎把他围起来的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丛时,他的脑海中便现出一幅物产丰饶、果实累累的美好景象。春天,他很想绕着帐篷窄窄地种上一圈秋海棠和百日菊,却因害怕惠特科姆反对而没种成。牧师十分欣赏这青翠的环境带来的隐秘和隔绝的气氛,以及在那里生活所产生的种种遐想和幽思。现在来找他倾吐苦恼的人比以前少了,他也对此心存几分感激。牧师不善与人交往,谈话也不大自在。他很想念妻子和三个幼小的孩子,她也想念他。

除了信仰上帝以外,牧师最让惠特科姆下士不快的就是缺乏主动性,少了点闯劲。惠特科姆下士把这么少人参加宗教仪式看成是他本人地位低下的反映。为了点燃伟大的精神复兴运动之火——他想象自己是运动的总设计师——他的头脑里狂热地蹦出许多富有挑战性的新主意:盒饭午餐、教堂社交、给战斗伤亡人员家属寄送通函、审查信件、玩宾果游戏。但是牧师阻止了他。惠特科姆下士对牧师的限制很是恼火,因为他发现到处都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他断定,正是牧师这种人把宗教的名声搞得这么坏,让他们都沦为社会的弃儿。跟牧师不同,惠特科姆下士十分厌恶林间空地的与世隔绝。等他把牧师搞掉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搬回大队司令部大楼,这样才可以置身最火热的地方。

牧师离开科恩中校驱车回到空地的时候,惠特科姆下士正在外面闷热的潮气里,用密语同一个圆胖的陌生人交谈。那人穿着栗色灯芯绒浴袍和灰色法兰绒睡裤。牧师认出浴袍和睡裤是医院的统一服装。两人谁也没有理他。那陌生人的牙龈被涂成了紫色;他的灯芯绒浴袍后面装饰着一幅图画:一架B-25轰炸机正穿过橘红色爆炸的高射炮火。浴袍前面则装饰着六排整齐的小炸弹,表示飞满了六十次战斗任务。牧师被这情景打动了,于是停步凝望。那两人停止了谈话,默默地等着他走开。牧师匆匆走进帐篷,他听见,或者想象他听见,他们在窃笑。

过了一会儿,惠特科姆下士进来问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牧师回答时眼睛避开了,“有人来这里找过我吗?”

“还不是那个怪人约塞连。他真是个老惹麻烦的家伙,不是吗?”

“我可不那么肯定他是个怪人。”牧师评论道。

“说得对,站在他一边。”惠特科姆下士用受伤的口气说,他步履沉重地出去了。

牧师不敢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给冒犯了,还真走了出去。他刚意识到这一点,惠特科姆下士就又回来了。

“你总是支持别人,”惠特科姆下士责难他,“却不支持自己的人。这是你的一个毛病。”

“我不是有意支持他,”牧师抱歉地说,“我只是表明态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干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他只是想商讨一下,每次执行任务之前在简令下达室做做祷告是否可行。”

“那好,不要告诉我了。”惠特科姆下士呵斥道。他又走了出去。

牧师非常难过,他无论怎样谨慎,好像总能伤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悔地向下呆望,见科恩中校硬派给他打扫帐篷、管理个人物品的勤务兵又忘了给他擦皮鞋。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来了。“有消息你从不告诉我,”他尖刻地发着牢骚,“你对自己人缺乏信赖。这又是你的一个毛病。”

“错了,我有,”牧师内疚地向他保证,“我对你信赖得很。”

“那么,那些信怎么办?”

“不,不是现在,”牧师讨好地恳求道,“别提信的事,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要是改了主意,会告诉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显得非常愤怒。“是这样吗?好吧,你倒是可以只管往那儿一坐,摇头就好,可我还得做所有的事呢。难道你没看见外面那个浴袍上印了好些图画的家伙?”

“他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说着走了出去。

帐篷里闷热、潮湿,牧师觉得身上越来越湿。他像个不情愿的偷听者,听着外面压低嗓门的密语,只觉得声音模糊,嗡嗡然无法分辨。他呆滞地坐在那张用作办公桌的摇摇晃晃的桥牌桌前,嘴唇紧闭,目光茫然,蜡黄的脸上长着几小窝陈年粉刺,肤色和肌理就像还没敲开的杏核。他搜索枯肠,想找出惠特科姆下士何以怨恨他的一些线索。他还是无法看穿,于是认定自己对他做了什么不可宽恕的错事。似乎很难让人相信,像惠特科姆下士这种长期的怨恨竟有可能由于牧师拒绝玩宾果游戏或者反对给战斗伤亡人员家属寄送通函。牧师垂头丧气,自认无能。好几个星期了,他一直想找惠特科姆下士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找出他烦恼的缘由,但他现在已经对可能的结果感到羞愧了。

帐篷外,惠特科姆下士在窃笑,另一个人也在咯咯轻笑。恍恍惚惚几秒钟,牧师突然有了一种古怪、玄妙的感觉,仿佛在以前的生活中经历过与此完全相同的情景。他竭力想捕获、留住这一印象,目的是预测——也许甚至是控制——下面可能会发生的事件,然而正如他事先就已知道的,这份灵感毫无效果地消失无影了。既视感[1],这种幻觉与现实之间微妙而反复出现的混乱是记忆错构症的典型特征,牧师对此十分着迷,而且颇有几分了解。比如,他知道它被称为错构症。他也对那些推论性的视觉现象——如未视感[2],即从未见过,以及殆视感[3],即几乎见过——很感兴趣。有这样的瞬间,牧师会突然感到惊恐,那些与他几乎一生相伴的物件、观念甚至人们,都十分费解地呈现出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新奇、反常的样子,使之显得完全陌生:未视感。又有一些瞬间,他几乎看到绝对真理明亮、清晰地一闪现,差不多就能给他抓住了:殆视感。在斯诺登的葬礼上有个赤裸的人在树上,这个插曲让他迷惑不解。它不是既视感,因为此刻他还从未有过曾在斯诺登的葬礼上见过一个赤裸的人在树上的感觉;它不是未视感,因为那个幽灵并不是熟悉的什么人,或者什么物,以一种陌生的伪装出现在他面前;而且它肯定不是殆视感,因为牧师确实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