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二(第2/3页)

“矢先生,有时候是会碰到的。”

君江亲昵地把椅子拉到矢田的旁边坐下,膝盖几乎碰到对方,然后交情甚笃似的从桌上的一包敷岛牌香烟里抽出一支衔在嘴里。

矢先生吹嘘自己是赤阪溜池汽车进口商会的经理,有一阵几乎每天趁女招待中午过后的空闲时间来玩,而且常常带着四五个店员来吃晚饭,有时还不无炫耀地带个艺伎。他很喜欢脱下嵌有两颗钻石的戒指给人看,并不厌其烦地向女招待传授商品质量的鉴定法、告知交易所的行情等,是一个叫人感到肉麻的什么都做得出的男人。他有四十岁左右。由于他肯花钱,女招待们都围着他转,对他特别殷勤。他已经请君江看过两三次戏,并在休息时间陪她去松屋买过和服外套和衬领。因此,矢田提出请她到什么地方吃饭的话,即使他说过什么不好听的,君江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君江觉得对待矢田的嘲讽,与其搪塞敷衍,不如直来直去的好。矢田不无气愤地开玩笑说:“反正我很佩服你,你是个不干好事的家伙。”他又回头故意对阿民、春代、定子等三四个女招待说:“你们躲在背后,秘密全给你们听去了,竟还在人群里手拉着手。”

“啊呀,是吗,你们这样愿意一夜一夜地待在一起,就不要去看戏什么的了。你们可要走到斜路上去的哟。”

“这家伙真厉害。”

阿矢举手假装要揍,可手碰倒了桌旁的汽水瓶。四五个女招待同时惊叫起来,从椅子上跳起避开。有的小心翼翼地撩起了长长的袖口以及衣服下摆,试图避开从桌上流到地上而溅起的水滴。君江见自己引起了一场混乱,只得去拿了抹布,用嘴衔住袖口抹起桌子来。这时又来了两三位客人。徐娘半老的蝶子迎上去,赶在客人之前尖着嗓门喊道:“该谁当班呀?”“君江吧。”不知谁回答。君江把抹布往盆栽的泥里一扔,说了声“来了”,就奔向客人那里。

两位客人都在五十岁左右,留着胡须,具有绅士风度,似乎刚去松屋或三越百货公司买了东西,手里拎着纸包。他们对女招待瞧也不瞧,要了红茶就非常认真地谈起来了。君江乐得如此,就到闲在一边的小姐妹那里去,在墙边的包厢式座位上坐下。桌上尽是碎羊羹、咸煎饼、花生米等,整袋整袋地同报纸杂志混在一起。女招待们手指敏捷地捻着已拆包的花生米等往嘴里塞。她们对评论电影、议论女招待中的种种传闻已经不感兴趣,因为天天都谈,已经腻了。睡意频频袭来,她们明白这里决非打盹之处,只是无聊地等下班。这时,一个躲在角落里专拣杂志上照片看的女招待突然开口了:

“哎呀,清冈先生的夫人真漂亮。”坐在包厢里休息的女招待闻声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君江鼓着满嘴的碎羊羹,弯腰向前伸出手说:

“在哪儿,让我看看,我还不认识呢。”

“好,你看看仔细。”那个女招待把一本杂志上的插画推了过来。君江一看,是一个夫人模样的妇女坐在廊下,旁边写着“名士的家庭,小说家清冈先生尊夫人鹤子玉照”。

“君江,你呀,看了这张照片一点反应都没有。要是我,就把它撕个粉碎。”叫铁子的女招待说着把花生米扔到照片上。她以前的丈夫是牙科医生,现因生活困难当了女招待。

君江听了反倒吃了一惊似的,回头望着铁子说:“你真会吃醋!这不挺好吗?夫人是夫人,我才不介意呢。”

从舞厅新来的百合子附和说:“君江姐真是看穿了。”

曾在西式发屋梳头的琉璃子说道:“反正最幸福的是清冈先生。夫人是美人,第二号夫人又是银座有名的女招待……”

“喂,有什么名呀,快别说了。”君江佯装生气,站起身就朝一直被冷落在一边的汽车商会的矢田走去。女招待们明知是闹着玩,但也有些担心,一齐瞧着她的背影。只有琉璃子一脸的满不在乎。她在当梳头师傅的时候,曾暗暗出没于私娼窟,期间同君江说过一两次话。后来她们不期在这家咖啡馆邂逅,双方似有默契,互为保守秘密,并且不管对方开自己什么玩笑,都不会生气。此刻,琉璃子注意到有敲桌子的声音,寻思着是不是她自己照料的客人在敲,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在这时,楼梯上来了个穿西装的客人。琉璃子已从对面的镜子里认出是谁,小声告诉大家:“嗳,是清冈先生。”

“先生,您没打喷嚏吧。”同君江很要好的春代赶紧迎上去说,“那边的座位好。”她拉着清冈的西服袖子,领他到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的位子上去。春代担心汽车行经理矢田会来争夺君江而以防万一。

“走得真热啊,来点黑啤酒什么的吧。”清冈把捧在怀里的一些刚出版的报刊放在桌下的搁板上,摘下崭新的灰色礼帽挂在假花的枝条上。他年约三十五六岁,藏青色双排纽西服上系着蝴蝶领结,鼻子和下巴尖尖的,很引人注目。他皮肤白净,眼睛大大的,脸颊凹陷下去,是一张给人以神经质感觉的面孔,还故意把长长的头发随意向后梳,这更加深了人们的这种印象。社会上谁都知道他是一个新进艺术家,而且觉得他仿佛是电影中出现的人物。据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汉学家。然而清冈在仙山附近的地方大学读书时成绩极差。毕业后他进入了文学圈子,但毫无建树,未发表过引人注目的作品。直至三四年前,他不知从哪里得到启发,忽然以曲亭马琴的小说《幻兵卫蝴蝶物语》为蓝本,将原作中的风筝改为飞机,取名为《任何地方它都飞去》,并将原作的意境完全置于当今社会,写成一部通俗小说,在某报连载后,竟然获得成功。后来又被改编成话剧,又被拍成电影,清冈名声大震,作品也越来越畅销,终于一般的报刊均有他的名字出现了。

“这也是先生写的书吧。”春代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看着卷头画,“这本书还未拍成电影吧。”

清冈故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阿春,替我挂个电话,想来村冈应在《丸圆日报》编辑部。是京桥某某号,叫他马上到这里来一趟。”

“村冈先生?就是那个村冈君?”

“是的。”

“是京桥某某号吧。”春代刚离开,当班的定子拿来了黑啤酒和一碟花生米。她一面斟着酒一面说:“先生的小说唤起了我的回忆。那时,我才到蒲田,既没担任什么角色,也没其他事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