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五(第2/3页)

大约十年前,世田谷的房子一直隐居着熙的父亲玄斋。他在八十岁那年去世。明治维新前,玄斋在驹场德川幕府的药园工作,是位植物学家,写有专著,在同行中颇有名气。明治维新后,别人劝他出任官职,可他一身不仕二君,在这个小村庄度过了余生。庭院里茂盛的草木都是玄斋生前的宠物。

熙起先参加了中村敬宇(2)的同人社,后来师从佐藤牧山(3)和信夫恕轩(4)。帝国大学毕业后不久,他晋升为副教授。在退休前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一直负责汉文讲座,对时势深有感触,平时他总是对学生说,如今再没有比学汉文学那样的死文学更蠢的事了,出于爱好把它作为古董来欣赏则是另外一回事。别人向他提意见,他笑而不答。他也不同其他教授深交,只是凭自己的爱好专心研究老庄哲学。他写过不少书,但从未出版过。熙得悉儿子不顾社会舆论同有夫之妇私通并建立了家庭,非常气愤,但他深知现在的男女青年根本不会听从老人的训诫。绝望之余,他表面装作一无所知,实际上同进断绝了来往。他隐居在世田谷三年左右,连一个音讯都没给儿子。进根据父亲的禀性也有所察觉,为表示反抗,他故意一切听其自然。在亡妻的忌日,老人去驹込的吉祥寺扫墓,当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将一束花供在亡妻墓前且合十祈求冥福时,他深感奇怪。由于是在狭窄的墙角,她含羞向他鞠躬致意,一问才知她便是儿媳妇鹤子。老人寻思:她爱上进这样乖戾的男人,并与他同甘共苦,在知道了自己事实上的婆婆的忌日后特地来扫墓,这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吧。老人怀疑自己是否耳朵不灵听错了。在墓间小径上并肩行走时又问了她的姓名,并以此为话题攀谈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谈到走出寺院的山门乘电车告别回家。老人一向以为现代男女青年毫无道德观念,男的大多吊儿郎当、反叛传统,女的则同禽兽无异。所以他对鹤子稳重的言行举止越发感到不理解。这样懂礼貌的女子怎么会私通呢?他回家之后也苦苦思索,后来忽然想到可能是自己放荡不羁的儿子欺骗了她,使她上了当。如果真如此,也着实可怜。作为父亲,老人不由对她产生了歉意。过了一阵,两人在新宿车站不期而遇,他就主动地招呼她。从此老人就允许鹤子随时都可出入位于世田谷的住宅。但是关于同进的关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从不提起。在生活上,进后来收入甚丰,而老人生活俭朴,养老金足够用,他们无须商量家务事。

打扫世田谷家中的庭院由男佣和女佣管,但鹤子看到老人生活上有所不便就尽她所能,暗暗给予照顾。要是明里进行照顾,老人一定会说:我还没到这种地步呢。再说清冈有个嫁给医学博士的姐姐,鹤子自然有所顾忌,干什么都谨慎小心,不想引人注目。时间一长,这一良苦用心为老人察觉,他愈发可怜鹤子,心里暗暗佩服道:她当儿子进这种人的妻子真是受委屈了。

老人喝完茶,把茶碗放在膝盖上,说:“我想改天去贵府聊聊。上了年纪,穿裙也感麻烦,可第一次拜访就穿便服也太失礼了,所以想等方便时再说。打那以后你没回过家吗?”

“是的。家里只有哥哥倒不必顾虑什么,但还有嫂嫂呀。”

“有道理。”

“反正是我不好,我谁也不怨。”

“有这样的想法就了不起。”

老人看到一只很大的马蝇停在晒太阳的旧法帖上,就站起来边赶蝇边说:

“古话说:过而勿惮改。年轻时的事已无可挽回,人的善恶在晚节。”

鹤子想说什么,但顾忌自己的嗓音会打颤,就垂下头,心里却突然难过起来,眼眶也湿了。正在这时,厨房那里传来喊声,鹤子暗暗庆幸解了围,就慌忙起身走去。老人望着马蝇飞去的方向说:“大概是酒保或邮差吧。”他慢慢地叠着碑拓的拓本。

鹤子忍着眼泪到厨房一看,果然是酒保送来一坛酱油。厨房门外架了葡萄藤,绿荫遮天。竹林中吹来习习凉风,清爽凉快。女佣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火盆里的灰已压平,似乎主人临出门前打扫过了。鹤子见酒保走后周围空无一人,赶紧用手绢去擦夺眶而出的泪水。老父亲还蒙在鼓里,自己同进的关系其实已名存实亡,现在不是谈入籍问题的时候。丈夫进前天离家,多半今晚也不会回来。这两三年来,他以写稿为借口随意在外留宿,这已成家常便饭。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尚不能拒绝封自己为正妻而入籍,但显然不会对此事感到高兴,说不定会露出一脸麻烦的神情。想到这里,鹤子对老人的好意不胜感激,同时对自己领受不到其好意的境遇潸然泪下。

进与鹤子的爱情生活,仅仅在镰仓借屋居住时维持了一年光景。进一跃成为文坛的流行小说作家,随即便靠卖文发了财。于是,他马上就同杉原玲子这个电影演员同居,并且不断狎妓。后来玲子抛弃了进,与同行的男演员结了婚,进立即将咖啡馆的女招待作为小妾,填补空当。鹤子对此惊讶万分,与其说嫉妒,不如说逐渐对丈夫的人格彻底绝望而感悲愤。鹤子在女子学校读书时,曾跟一个法国老妇学外语和外国礼节,还跟一位国学家学书法和古典文学。结果这些修养和情趣反而招祸,使她无法在乏味的军人家庭中待下去,又未能与自己选择的丈夫——文学家清冈进永远相亲相爱。在轻井泽的教堂里,她由人介绍与进相识。那时的进同现在成了通俗小说家的进实在判若两人。五年前的进是一个勤奋好学、真诚坦率的人,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但是今天的进,该怎么说呢?他的思想已经麻木,只是热衷于捕捉社会的流行现象,削尖了脑袋往钱眼里钻。可以说他既是投机商,又是马戏团的老板。他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无非是根据社会上流传很久的说书和传奇改编出来的东西。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东西连稍爱读书的女人也不屑一顾。鹤子看到进从去年年底起连载于某妇女杂志的小说时,忽然想起六树园的飞弹匠故事,像梦境般地回忆起国学老师听了有关源氏的讲座后,总是口头禅似的说:江户时代的作家同现在的文人相比不知要出色多少倍。看看平时进来往的朋友,一个个言谈举止都十分相像,仿佛亲兄弟一般。他们只要两三个人凑在一起,马上就喝起洋酒,盘腿坐着或随意躺着,大声嚷嚷着像吵架似的。他们的话题始终离不开赌博(赛马、麻将)、说朋友的坏话、出版社的盛衰、稿费的多寡,以及有关女人的极其下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