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一(第2/2页)

在刚才走来的半路上,我顺便买了面包和罐头,用包袱巾把它们包好。现在,我又把这些东西与旧杂志、旧服装包在一起。可是,这包袱皮似乎略微小了些,两堆硬东西和软东西放在一起怎么也包不起来。最后我想,只能把罐头放到大衣的口袋里,其他的东西包在一起,这样或许包起来会好拿一些。我把包袱巾平摊在草地上,专注地一样一样摆弄着要包的东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喂,你在干什么”的叫声。随着军刀的响声,从树下跑出来一个巡警,伸出他猿猴般的长手臂按住了我的肩头。

我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打好包袱结,站起来,那巡警急不暇待地从后面顶住我的肘部说:“到那边去!”

沿着公园的小径,我们很快就来到言问桥边,巡警把我带到大马路对面的派出所交给站岗的警察,又急急忙忙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派出所的警察站在门口开始对我讯问:“现在这时候,你从哪儿来呀?”

“从对面来的。”

“对面,什么地方?”

“从河那边来。”

“河,哪儿的河?”

“真土山麓的山谷堀。”

“你叫什么?”

“大江匡。”我回答时,见警察拿出记事本,又补充说,“匡是匚字里面加个王字,《论语》中的‘一匡天下’这句话里有这个字。”

警察瞪了我一眼,差点儿要把“住口”两个字喊出来。他伸出手,猛地解开我的大衣纽扣,翻过来查看里面。

“没有标记嘛!”接着,他又想看上衣的衬里。

“什么标记呀?”我放下包袱,把上衣和西装背心解开让他看。

“住哪里?”

“麻布区御箪笥町一街六号。”

“什么职业?”

“什么也不干。”

“啊,无业。年龄多少?”

“己卯年生。”

“我问你几岁了!”

“明治十二年是己卯年。”我本想就此不再答复他,可又怕再生是非,就说,“五十八岁。”

“倒是一点不见老嘛!”

“嘿嘿嘿嘿。”

“叫什么名字呀?”

“刚才不是说了嘛,大江匡。”

“家里几口人?”

“三口。”我答道。

其实,我是独身一人,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倘若照实说来,会越来越遭怀疑,所以才回答说家里有三口人。

“家有三口,那么除了夫人之外还有谁?”警察为我作的安排正是我想说的。

“老婆和老娘。”

“夫人多少岁数?”

我有点为难,想起了四五年前跟我有过一段来往的女人,就回答说:“三十一。明治三十九年七月十四日丙午年生……”

要是他再追问姓名,我就想说出自己写的小说中的女人名字。可是,警察没再问,从上到下地摁着我的大衣和西服的口袋。

“这是什么?”

“烟管和眼镜。”

“嗯,这个呢?”

“罐头。”

“这是钱包吧,拿出来看看。”

“里面有钱哪!”

“有多少?”

“这个,有二三十圆吧。”

警察抽出钱包,不过,他并没有翻查里面,而是把钱包放在搁电话机的桌子上,又说:“那包袱里是什么,到这儿来解开看看。”

我打开包袱,里面用纸包的面包和旧杂志都没问题,可是,一只拼接而成的艳丽的长衬衫袖子一下子耷拉下来。这时,警察的态度和语气忽然变了。

“哎,你带的这东西还真稀罕哪。”

“不,哈哈哈哈。”我笑了起来。

“这可是女人服装呀。”警察用手指捏起长衬衫,对着灯光,又回过头来看看我的脸问,“从哪儿弄来的?”

“从旧服装店。”

“怎么弄来的?”

“花钱买的。”

“在哪儿买的?”

“吉原的大门前。”

“花了多少钱?”

“三圆七角。”

警察把长衬衫扔在桌子上,默默地注视着我的脸。我想:我大概会被带到警察署,关进拘留所吧。开始还要和他戏谑几句,这时这种勇气竟也丧失了。我也注视着警察的举动,只见他又默默地检查起我的钱包来了。钱包里有我放进去后忘了取出的折叠处业已破损的火灾保险证明,还有备用的户籍副本、印鉴证明和印章。警察静静地一张张打开,然后又拿起印章借着灯光看着上面篆刻的文字。他花了很多时间,我站在派出所门口,把视线移向大街。

大街在派出所门前斜着一分为二,一条往南千住方向,一条往白髯桥方向,而浅草公园后面的大街与之交叉,直通言问桥,因此到了夜间,交通仍然十分繁忙,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一个行人因对我遭到盘问感到好奇而驻足观望,马路对面拐角上有家衬衫店,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以及小伙计朝我们这儿看了看,并没有表示出十分的好奇,忙着做打烊的工作。

“喂,好了,去理好吧。”

“又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一边嘟哝着一边放好钱包,又照原样打好包袱。

“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

“您辛苦了。”我点燃了金口咬嘴的威斯敏斯特牌卷烟,把烟雾向派出所里面吐去,真想说“你还是闻闻我的烟香吧”,然后信步朝言问桥的方向走去。事后想来,当时要不是正好带着户籍副本和印鉴证明,这天夜晚多半是非被关进拘留所不可的。这件旧衣服委实有些让人不安,这次一定是这件老式长衬衫在作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