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七

阿雪走后,我坐在半放下的蚊帐下摆处,独自驱赶着蚊子,并不时注意着长火钵中的炭火和水壶。无论多么炎热的夜晚,这个地区的习惯做法是,按照客人进门的信号从下面送茶上楼,所以哪一家也不会断火断茶。

“喂!喂!”有人小声叫着并敲击窗户。

我想,来者或许是个熟门熟路的常客吧,是去开门呢,还是不去?正当我在观察时,屋外那个男子从窗口伸进手来,拉开门闩开门走了进来。他身穿发白的上衣,束着布条腰带,土里土气的脸上留着胡子,年龄五十岁上下,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我看到他这模样和长相,立刻推测到他可能是阿雪的雇主,于是不等对方开腔便说:

“阿雪说是去找医生治病。刚才我在客厅遇见过她。”

这位像是雇主的人似乎已经知道此事,他说:“马上就会回来的吧,请稍候。”他对我在这儿丝毫不感到奇怪,打开了包袱,拿出一只铝制小锅放进了茶具柜。看到他带来了夜宵家常菜,便可断定此人定是老板无疑。

“阿雪一直挺忙的,真不错呀。”

我觉得应该说几句好话来替代问候才这么说的。

“对不起,您说什么呀?”老板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似乎在说这真叫我不好回答。他看了看火钵里的火势和开水的情况,却不从正面对我的脸看上一眼,只是把脸撇向一边,像是要回避与我对谈似的。我也只得那样沉默着。

这种人家的老板和游客的会面,往往双方都很窘迫。出租客厅(13)、会客茶馆(14)以及艺伎馆的老板同客人的会面情况也一样,他们之间的对谈,必定是以艺伎为中心,总是发生在极不愉快的纠纷之时,不然的话就决无对谈的必要了。

阿雪常在店门口点的蚊香,今夜似乎一次也不曾点燃过,屋里嗡嗡直叫的蚊子不仅叮咬人的面部,还直想往嘴里飞,按说对此应十分熟悉的老板坐了一阵之后也忍受不住,动手拧动将屋子分成两半的隔门边的电扇开关,可是,电扇并未转动,看来是坏了。好不容易从火钵的抽屉里找出一点零星的蚊香时,我们俩竟不由地对视了一下,好像定了心,我连忙趁机说:

“今年蚊子到处都很猖獗,热也热得特别。”

“是嘛。这儿原来是块填筑地,大概是由于没好好垫高的缘故吧。”主人终于勉强开口了。

“不过,道路已经铺得不错了。首先,行路是方便了。”

“可是,动不动就有规则,也很麻烦呀。”

“是啊,两三年前走过这儿连帽子也会被抢走的。”

“那时呀,连我们这些开店的也为难啊,有事也走不过去。对那些女人们作了规定,但又不能盯着她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所以没办法就采取了罚款的措施,如果发现她们在店外拉客就罚款四十二圆,另外,到公园附近去拉客也算违反规定。”

“那也得罚款吗?”

“是的。”

“那得罚多少?”

我想拐弯抹角地向他了解这个地方的一些情况,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外叫了声“安藤”,接着从窗口塞进一张纸条后走了。与此同时,阿雪也回来了,她拿起那张纸条,放在火盆的抽屉板上。我偷偷斜眼一望,只见那是一张油印的搜捕强盗犯的通缉令。

阿雪对那张东西不屑一顾。“老板,医生说我这牙明儿个非拔不可。”她朝着老板张开了嘴。

“那么,今晚夜宵就不需要了吧。”老板说着,便站起身来。我掏出钱来递给阿雪,故意让他也能看到,然后,独自先上了楼。

二楼一个有窗户的三铺席大的房间里放了一张矮脚食桌,此外,只有两间六铺席和四铺席半大的屋子。看来,这儿原来只是一大间,后来才隔成里外两间的,下面只有一间饭厅,既没有厨房,也没有后门,上下靠扶梯连接二楼。四铺席半那间屋的墙壁是一张糊有墙纸的薄薄的木板,里间屋里的声响和说话声,外面听得真真切切。我经常装聋作哑、哑然失笑。

“又是这种地方,多热啊!”

阿雪一上楼,立刻走到有窗户的三铺席大的屋子里,把已经褪色的印花布窗帘扒到一边说:“请上这儿来吧,好风。哟,又闪电了。”

“比刚才稍微凉快些了。的确,凉风习习呀。”

窗口的正下方被楼下遮阴用的草帘子挡住了视线,出乎意料,在这个窗口可以远远望见巷子一带的情景——河浜对面住房二楼窗口边的女人的相貌;下面来来往往的人影……屋顶上面的天空呈铅色,云层沉重地低垂着,看不到星星。大街上的霓虹灯微微染红了半壁天空,使这闷热的夜更加闷热了。阿雪取过一个坐垫,放在窗槛上,然后坐了上去,注视着天空。“我说你呀!”她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说,“如果我还清了账,你肯娶我作妻吗?”

“我这号人,能有啥用濹。”

“你是说自己没资格讨老婆吗?”

“要是没有让她吃饱的能力,那有什么资格。”

阿雪不吭声了,巷子里传来维龙的歌曲,阿雪也跟着用鼻子哼唱起来,我正要若无其事地看看她的表情,她突然站了起来,似乎要故意避开我的目光似的。她伸出一只手去抓住窗柱,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要是再年轻十岁的话……”我坐在矮脚食桌前点燃了香烟。

“你,到底多少岁数?”

我仰望着朝我回过头来的阿雪,看到她那个常挂在脸上的酒窝,不知为什么,我放心了。

“马上要六十了。”

“老板也六十岁,还挺结实的。”阿雪专注地端详着我的脸。

“你呀,还不到四十,三十七八岁吧。”

“我是父亲的小老婆所生,所以看不出年龄。”

“四十岁也看不上,特别是你的头发。”

“要是四十岁那该是明治三十一年出生的。”

“你看我的岁数呢?”

“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不过,可能有二十四了吧。”

“你呀,嘴太甜可不行!我二十六岁。”

“阿雪,你说你曾经当过宇都宫的艺伎吧。”

“是的。”

“那又为什么到这儿来呢?是因为很熟悉这一带的情况?”

“我在东京待过一段时间。”

“是为了挣钱吗?”

“那倒不至于……老爷得病死了,为此稍稍……”

“刚来不熟悉的时候,吃惊不小吧。这儿与艺伎的做法大不相同。”

“那也不见得。当初我是知道这儿的情况才来的。指望靠当艺伎来还清借款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再说既然……干这种营生,还是多挣上几个钱为好。”

“能想到这一点真了不起!是你自己想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