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作后赘言(第4/5页)

“言文一致体的作品,也只有森鸥外先生写的能够上吟诵啊。”帚叶翁取下眼镜,闭上双眸,吟诵起史传《伊泽兰轩》(29)的最后一段,“我不为没有常识忧虑,而为没有渊博的学问忧虑。天底下常识富裕者真是数不胜数!”

这样交谈着,夜竟然很快变深了,服部的钟楼上传来的十二下钟声在那个时刻听上去总觉得格外清晰。

偏爱考证的老先生听到钟声,便说大地震之前位于八官町的小林时钟店的钟声,明治时代初期待在新桥八景中也能清楚地听到。我想起在明治四十四五年的时候,每天夜晚待在妓家二楼一边等待妓女回来一边洗耳恭听那大钟的自鸣声。三木爱花(30)所写的小说里的艺伎克勤克俭的事,也是我们俩经常谈论的话题。

万茶亭前的马路上到了这种时候,许多流动出租汽车都赶来迎候那些女招待和醉客们回家。附近的酒店,我记得名字的就是万茶亭对面的“奥德赛”、“斯卡尔”、“维纳斯”,这一边的“红风车”、“银拖鞋”、“黄金线”等,还有万茶亭和歇业住户之间的巷子里名为“鲁班”、“三姐妹”、“希拉姆莱恩”的店家,它们可能现在还在。

只要服部的钟声一响起,这些酒馆和咖啡馆纷纷关闭外面的电灯,街巷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涌来的出租汽车载了客仍然一个劲地猛揿喇叭,在车子挤得不能动弹的当儿,司机们的争吵开始了,可是,只要巡警一出现,那些出租汽车便全逃之夭夭。过了一会儿,那一带又像刚才一样弥漫着一股汽油臭味。

帚叶翁总是穿过巷子,从里面的小街来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和那些成群结队等待末班电车的女招待一起站在路旁,要是看到其中有面熟的,就不顾是否会给对方添麻烦,大声地与她搭话。老先生通过每天晚上的见闻,自然十分清楚哪条电车线路乘车的女招待最多,往近郊的哪个方向去的人最多。他总是以颇为得意的神情同她们闲聊,因此常常误了末班电车,不过,他从不感到意外,反而趁机说:“先生,那就再走走吧,让我送你到那儿。”

我回想起老先生那劫磨的一生,觉得老翁的一生酷似他的这种态度——眼看着末班电车从身边驶过却无所谓。老先生毕业于家乡的师范学校,到了不惑之年才来到东京,在海军部文书科、庆应义塾图书馆、书肆一诚堂编辑部等地方供过职,每一处干的时间都不长,晚年则专门从事创作诗文的文笔活动。即便做这件事,也往往以失败告终。但是,老先生倒并不怎么为此深切悲伤,他用自己闲散的生涯观察起大地震以后的市井风俗,自得其乐。与老先生交往的人看见他那悠悠然的模样会觉得他在家乡可能颇有家资,然而,在昭和十年春季老翁突然辞世之时,我才知道他家除了古书、盔甲和盆景之外并无一分钱的积蓄。

这一年,银座大街的地铁工程进行得十分紧张,夜间店铺打烊之后仍然可以听见极其嘈杂的声响,而且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也开始露面了。所以,我和老先生的漫步,有一次虽然已经走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处,但马上又折回里侧的小街,自然地向芝口方向走去。我们走过土桥或难波桥,从高架电车线路的铁桥下穿过,看到桥墩灰暗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上面写着“释放血盟团(31)成员!”等吓人的语言。这些标语下总是躺着一些乞丐。走出铁桥桥洞,在人行道的一侧,挂有一块写有“营养宝座”的招牌,好多个在方形水桶里放养着鳗鱼、拍卖钓鱼钩的摊位,一直延伸到樱田本乡町的十字路口附近,许多咖啡馆下夜班的女招待和像是住在附近逛街的男人云集在那儿。

拐进小街后,发现车站剪票口对面有一条巷子,巷子两侧有许多寿司店和小饭馆,其中有一家是我熟悉的店家,这家的店门帘上印有“烤鸡·金兵卫”的标记。二十多年前,我居住在宗十郎町的艺伎家时,那一家饭馆的老板娘曾是对面那户娼家颇有名气的妓女某某。金兵卫开张确实是那一年的春季,生意年年兴隆,如今翻建了店堂,叫人认不出来了。

这条巷子在大地震之后还是些召妓游乐的酒馆和艺伎住户,不过,从银座大街上咖啡店开始流行的时候起,巷子里饮食店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的顾客是深夜乘坐国营高架线电车的人和从咖啡店下班回家的男女,大都到凌晨两点左右还不熄灯打烊。由于寿司店很多,所以有人把它称为“寿司巷子”。

每当我看到东京人过了半夜还在饮酒游荡的情景时,总会这样想,这种新风情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呢?

除了吉原妓馆区之外,大地震之前东京大街上过了半夜还亮着灯的饮食店只有荞麦面馆。

帚叶翁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现代人觉得深夜进食有乐趣,无非是因为国营高架线路电车通行延长到次日一时,市内一圆钱的出租汽车降价至五角、三角的缘故吧。老先生像平时一样取下眼镜,眨着他那小小的眼睛又说:“看到这种情景,一部分道德家会大为慨叹吧。我不喝酒,又讨厌荤腥,所以不管他们怎样都没关系,不过,如果要矫正现代风俗的话,其实只要把交通弄得不很方便,回复到明治时代的样子就行,再不然过了半夜将流动出租汽车的车费大大提高也可以。可是,现在是越晚越便宜,半夜以后出租汽车费比白天便宜一半。”

“但是,如今这世上的事哪,是不能用过去的道德观或其他什么东西去看待的。只要把这一切当成人们精力旺盛的一种现象,那么暗杀也好、奸淫也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就不会老皱眉头了吧。精力旺盛其实就是追求欲望的热情之意。体育的流行、跳舞的流行、旅行登山的流行、赛马和其他赌博的流行,都是欲望强烈的表现,这些现象里有着现代固有的特征。每个人都有这样一种心情——都想让人家认为自己比他人强,而且自己也很愿意相信这一点。这是一种企望获得优越感的欲望。我是在明治时代成长起来的,我就没有这种念头,即使有也不强烈,这就是大正时代成长起来的当代人和我们的不同之处啊。”

流动出租汽车停在路边揿着喇叭,我们不能作长时间的深谈,老先生和我正好看到三四个女招待和男客一起走进了对面的寿司店,我们也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店堂。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下,当代人是如何拼命显示出自己优势的,这在深巷的寿司店里就能领略一二。

这些人看到店堂拥挤不堪,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只要一发现空座位,就拨开人群猛冲过去,报菜单时总是抢先大声叫嚷,敲击桌子,用拐杖杵地面,吆喝跑堂。其中有的人嫌这样做还等不及,就跑到厨房间去窥望,直接对厨师发号施令。星期天外出游览为了争夺列车中的空座位,在月台上即使撞倒了姑娘家也毫无顾忌。在战场上最最居功自傲的也是这种人。在乘客较少的电车中,这些人像五月人偶(32)一样叉开两条腿坐着,他们要尽可能地多占一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