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4页)

斯特瑞塞替查德感到高兴。而这后一位正全心全意关心着他刚到的朋友们,还唯恐照料不及,让他的佣人也来帮忙。两位女士都十分漂亮。玛米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会惹来艳羡的目光。假如他带她到各处去访问的话,她会像他蜜月中的年轻新娘。当然,那是他自己的事,也许还可以说也是她自己的事,但无论如何,模样漂亮并不是她的错。斯特瑞塞记起了在格洛瑞阿尼的花园里看见他和让娜·德·维奥内并肩走来的情形,那情景曾经勾起他的想象,当然,那画面上又叠印了许多别的印象,变得淡了。此刻,这回忆是他耳畔响起的唯一不和谐音。他曾经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查德和让娜难道不在受着某种无焰之火的煎熬么?那女孩深深坠入情网不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关于这可能性的念头 —— 尽管斯特瑞塞非常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尽管他认为它会使本来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尽管玛米具有那难以形容的气质,至少他的想象赋予她那种气质,赋予她以价值、力量和目的,使她成为一个对立面的象征 —— 尽管有这种种情形,但关于这可能性的念头还是像遇风的火种般燃烧起来。其实小让娜完全与此事无关,她怎么可能与此有关呢?可是,自从波科克小姐扭动着腰肢跨上月台,整理好她头上帽子的阔边和肩上镀金摩洛哥小皮包的带子那一刻起,那女孩就不再无关,而成了对立面。

待到斯特瑞塞与吉姆并肩在马车上坐定,他感到各种感官的印象已将他团团包围,大声提醒他与这些相处多年的人分别已有多长时间了。现在他们来到巴黎,就仿佛他回到美国去见他们一样。吉姆迅速而滑稽的反应使他不由看到多年前自己初到巴黎的影子。不管别的人怎么样,眼前他们几个人之间发生的事至少对吉姆来说是合口味的。他毫不遮掩地风趣地表明这事对他意味着什么,在斯特瑞塞面前显得十分开心。他贪婪地欣赏着两旁的街道,冲口说道:“告诉你,老兄,这可很对我的胃口,恐怕当初对你……”一会儿,他又煞有介事地碰碰斯特瑞塞,拍拍他的膝盖说:“啊哈,你!不虚此行啊!”话中充满弦外之音。斯特瑞塞听出了他话音里的敬佩,但他心思不在此,没有回答。他此刻在问自己的,是萨拉·波科克在有了这番观察的机会以后,对她弟弟 —— 那位青年人在车站分手时曾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 是什么评价。不管她的评价是什么,至少查德对他姐姐、他姐姐的丈夫,以及这后者的妹妹的评价,他是有机会分享的,这个他从查德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在那一瞬交换给对方的,也是一种含糊不清的目光。不过他们有的是时间来交换印象,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查德产生的效果。在这一点上,不管是萨拉还是玛米在车站都没有任何表示,尽管他们两人那时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本来,作为补偿,我们的朋友是指望吉姆和他单独在一起便会透露点什么的。

奇怪得很,他会和查德有那片刻的无声的交流,而且这短暂的默默沟通关乎他的家人,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进行。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它还可以说对他们不利 —— 这件事又一次强烈地向他证明他已经迈出了多少步。然而,迈出的步子尽管多,这最后一步花的时间却只在转瞬之间。他不止一次自问,自己是不是也像查德那样起了变化。不过,发生在那青年身上的是明显的改进,而关于他自己,他却说不出那一点点转变该用什么来形容,当初他应该先把这个弄明白才是。至于他和查德这一刻的偷偷交流,并不比那年轻人在三位新来者面前那种快活的样子更值得惊奇。斯特瑞塞当时就觉得喜欢他这点,他还没有这么喜欢过他。看他的那种表现,他当时的感觉就仿佛是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甚至还在心里问,他们是否真有资格享受到它,是否懂得欣赏,知道它的价值,他甚至想,假如,他们在车站等候行李的时候,萨拉拉着他的衣袖,把他领到一旁,对他说:“你是对的,母亲和我以前并不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我们明白了。查德真了不起!我们还想要什么呢?如果这就是这儿发生的事……”然后他们就会相互拥抱,从此携起手来 —— 假如真发生那样的事,那大约也算不得什么奇迹。

可是,萨拉故作高深,观察和领悟能力却又平常,她什么也不会注意到。那样,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会携起手来呢?斯特瑞塞明白这是自己操之过急,并且把它归结到自己的紧张上,他们不可能在一刻钟里面什么都看到、都谈到。还有,他一定是把查德的表现看得太重要了。然而,尽管如此,当他和吉姆·波科克一起在马车里坐了五分钟,而后者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 就是说,什么斯特瑞塞希望听到的都没有说,尽管别的他说了许多 —— 的时候,他猛然惊醒,他们要不是太愚蠢,就是有意装聋作哑。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这就是故作高深的不足之处。是的,他们会做出聪明的样子。他们会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所看见的,但他们却会视而不见。他们不会看到的,他们根本不会明白。如果他们竟然愚蠢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那么他们来又有什么用?或者,莫非是他自己处在虚幻夸张的感觉的影响下么?莫非在查德的变化和改进这个问题上,是他自己产生了幻觉,远离了事实么?难道他是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一个专为迎合他的口味生成的世界,难道他感觉到的不安 —— 特别是现在面对吉姆的沉默的时候 —— 只不过是虚幻受到真实威胁时发出的警报?难道波科克们此行的使命,就是要将这真实提供给他?难道他们来就是要让那建立在观察 —— 即是说,他的观察 —— 上面的世界土崩瓦解,还给查德一个他在脚踏实地的人们面前的真实面目?一句话,难道他们此行是要用他们的清醒来证明斯特瑞塞的谵妄和可笑么?

他想了一想这种可能性,但只一刻便将它忘记了。如果它存在的话,那么,同他一样谵妄可笑的还有玛丽亚·戈斯特利、小彼尔汉姆、德·维奥内夫人、小让娜,当然还有兰伯特·斯特瑞塞本人,而且,尤其是还有查德·纽瑟姆。那样的话,难道不应当说,与其加入清醒的萨拉和吉姆一群,还不如加入谵妄可笑的这一群,才会更加接近现实么?事实上,吉姆还不应当计算在内,这点他很快就决定了。吉姆并不在乎,吉姆来既不是为查德,也不是为他。这些严肃的问题吉姆都让萨拉去决定,事实上吉姆几乎一切都让萨拉去决定,他自己好尽量利用这娱乐的好时机。他不能和萨拉比,这倒不是因为他在性格和意志方面欠缺,而是因为她和他同属于一个更加充分发展的类型,更加熟谙世事。吉姆坦率而且平静地对坐在身旁的斯特瑞塞承认,他觉得他自己的这一类远远落在他妻子那一类后面,比他妹妹就可能落后得更远。他很清楚,她们的类型受到尊重和赞扬,而一个乌勒特的知名实业家所能企求的,社交也罢,实业也罢,顶多便是凑凑热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