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2/2页)

此时他才基本上知道他如何受到了影响,但当时他只知道一部分。甚至在他们坐下来之后(这一点我们已经讲过),影响他的东西还有很多,因为他的意识虽然受到蒙蔽,但在这次旅行中却不时显得十分敏锐,这是他明显坠入了朴实、友好、放荡不羁的生活之中而获得的结果。然后他们把手肘放在餐桌上,叹息他们那两三道菜去得太快,于是又添了一瓶酒来弥补。与此同时查德却东拉西扯地与女主人说笑,其结果是,空中不可避免地充满了虚构的故事和寓言,这样说不是为了简单地借用文学术语,而是指所说的话产生的结果。他们回避当时的实际情况,然而他们大可不必回避 —— 尽管事实上如果他们不回避的话,斯特瑞塞也不知道此外他们还能做什么。甚至在半夜之后又过了一两个小时,斯特瑞塞仍然不知道,甚至在很长时间里,在他的旅馆中,他不开灯,不脱衣服,坐在寝室里的沙发上凝视着前方苦苦思索,他仍然不知道。处在一个有利的观察点,他镇定自若地要尽量把一切弄明白。他看得很清楚,这件令人着迷的事情中包含着的仅仅是一个谎言,但是他现在能够客观的、有目的地找出这个谎言。他们是在谎言的伴随下吃饭、喝酒、谈话、嬉笑,颇不耐烦地等待马车,然后上车,平静下来,在愈来愈黑的夏夜里乘车行三四英里的路程。吃饭和喝酒是一种消遣,已经发挥了它们的作用,谈话和嬉笑也是一样。在去车站的略为乏味的行程中,在车站上的等待,又遇上火车晚点,深感疲倦,在逢站便停的火车上静静地坐在光线昏暗的车厢里 —— 正是在这些过程中他才准备好进行细致的思考。德·维奥内夫人的言谈和举止全是一场表演。虽然这表演在结尾时有一些减色,好像她自己也不再相信它有何意义,仿佛她问过自己,或者查德找了一个机会偷偷摸摸地问过她,这究竟有什么用,但是这仍然是一场相当精彩的表演。其实际情况是,总之继续演下去比半途而废容易一些。

从头脑冷静沉着这一点来看,这表演确实精彩,其精彩之处在于敏捷,在于自信,在于她当场做出决定的方式,尽管她没有时间与查德商量,也没有时间采取任何办法。他们唯一商量的机会可能是在船里,是在承认他们认出岸上的观看者之前的片刻时间,因为从那以后他们没有任何时间单独在一起,而且必须默默无声地交流。斯特瑞塞印象最深并且最感兴趣之处是,他们能够这样进行交流 —— 尤其是查德能使她知道他让她处理一切。正如斯特瑞塞所知道的那样,他总是把事情留给别人去应付。事实上我们的朋友在思索中还在想,找不出任何生动的例子能表明他知道如何生活。好像他听任她说谎而不做任何纠正,好像他真要在第二天早晨来解释这个问题,正如解释斯特瑞塞与他自己之间的问题那样。他当然不会来。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中,男子必须接受女子的看法,即使是荒诞不经的看法。如果她带着不愿随便流露出的慌张神情,决定表明他们那天早晨离开,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打算当天返回 —— 如果她估计有必要(采用乌勒特那儿的说法),那么她知道用什么办法最好。尽管如此,有些事情却不可忽视,因为它们使她的办法显得奇怪 —— 例如这个最明显的事实:她在小船中所穿的衣服和鞋子,所戴的帽子,甚至她手里握的那把阳伞,都不会是她那天出发时的穿戴和装束。为什么随着情绪愈加紧张她的自信心逐渐下降呢?夜幕降临时她连围巾也拿不出一条来添加在自己身上,连她自己也意识到她的外表与她讲述的那番话不相吻合,那么她的聪明伶俐一时到哪儿去了呢?她承认她觉得冷,但是只责备自己考虑不周,而查德也听任按她自己的想法去解释。她的围巾和查德的大衣,她的其他衣服和查德的其他衣服,他们头一天各自所穿的东西,都在他们自己知道的那个地方(毫无疑问,一个清静隐蔽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度过了二十四小时,并且打算在那天傍晚返回那里去;正是从那里他们才如此奇妙地被斯特瑞塞认出来,默然否认这个地方便是她这出喜剧的精髓。斯特瑞塞看出,她一瞬间就感觉到他们不能在他眼前期望返回那个地方,虽然坦白说来,当他深入思考这事时,他对这种顾忌的出现感到有些惊奇,正如查德同时感到的那样。他甚至猜想,她有这样的顾忌是为查德着想,而不是为她自己,而且由于这年轻人没有机会劝阻她,所以她不得不继续表演,与此同时他却误会了她的动机。

然而他仍然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在白马旅馆分手,他也不至于祝福他们去河流下游他们小住的隐蔽之处。实际上他只好违背心愿地作假。尽管这样,他却感到,与其他事情的要求相比,这倒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他能正视其他事情吗?他有能力与他们一起妥善处理吗?而这正是他此时努力在做的事。但是由于有时间充分考虑此事,他的感觉(不仅要忍受主要事实本身,还得忍受其他一切)却将大部分努力都抵消干净了。最不合他的精神胃口的东西是,涉及作假的事情很多,而且假装得活灵活现。然而他从考虑作假的多少转而想到这场表演的其他特点:暴露了亲密关系的深刻真相。这就是他枉费心机苦思一夜时经常想起的问题:到了这样一个阶段,亲密关系就是这个样子 —— 你还能希望它像别的什么样子?他感到可惜的是,这种亲密关系就像撒谎。在黑暗中,他以模糊不清为由来掩饰这种可能性,就像小女孩给她的玩偶穿上一件衣服,为此他几乎感到脸红。这并非他们的过失,是他要他们暂时为他把这可能性和模糊性分开。因此,当他们把这种模糊性(不管它如何轻微地减弱)给他时,他就不能接受么?还可以补充一句:正是这个问题使他感到孤独和冷寂。四周处处都是令人难堪的事,但是查德和德·维奥内夫人却能感到安慰,因为至少他们能够一起商谈此事。可是他能与谁一起商谈这些事呢?除非总是(几乎在任何阶段)同玛丽亚商谈。他预见到,戈斯特利小姐明天又会来询问,虽然不可否认的是,他有一点儿害怕她问这样的问题:“我想知道的是,那么你究竟是怎样推测的呢?”最终他认识到,他确实一直尽量什么也不推测。然而事实上,这努力却完全白费了。他发觉他在推测不计其数妙不可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