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与魔鬼订约(第4/8页)

坐在桌边的人仍然一动也不动,他们的目光似乎像透过空气那样透过了亨德里克。他们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某种巨大的痛苦已使他们化为石头,而亨德里克迈着僵直的小步匆匆溜走了。他像因大祸临头而仓皇逃跑的人一样迅速离开了,但还要保持一定的风度,不显狼狈。

在初次排练后,林登塔尔对亨德里克说:“遗憾的是将军实在太忙了。不然,他一定会抽出时间光临指导,观看我们排练。您根本想象不到,他有时给我们演员出的主意是多么绝妙。我相信,他对戏剧如对他的飞机那样了如指掌,这说明他在艺术上有一定的造诣!”

这点,亨德里克可以想象得出,于是他便肃然起敬地点了点头。马上,他就问林登塔尔能否允许他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她亲切地笑了笑,表示同意。当他伸出胳膊去挽林登塔尔时,轻声说道:“和您同台演出实在是我巨大的荣幸。近几年,和我搭档的女演员动作都太做作,我真的受够了。多拉·马丁演戏装腔作势,把德国其他女演员都带坏了。她不是在演戏,而是在歇斯底里地嘟囔犹太德语。现在,我从您那里又重新听到了爽朗、简朴、热情、温暖的声音。”

林登塔尔感激地直视着他,她那微微突出的紫蓝色的眼睛,流露出感谢的目光。“您说这些我很高兴。”她一边悄悄地耳语着,一边把亨德里克的胳膊更加拉近她的身体,“因为我知道,您是不会恭维我的。一个把自身职业看得如此神圣的人,在艺术问题上,是不会奉承人的。”

亨德里克对于对方的赞扬装出了谦虚。“但是,我请您注意啦!”亨德里克把手放在心窝上,“哼,我——恭维人!我的朋友们经常责备我太不留情面,总爱把让人不开心的事实当面指出。”林登塔尔听到他说这番话很高兴。“我就喜欢直爽的人。”她随口而说。

“可惜,我们已经到了。”亨德里克说。他把车停在动物园大街一座幽静豪华的别墅前,林登塔尔就住在这里。他弯下身去吻她的手时,乘机把她的灰色皮手套稍稍往下推,把嘴唇贴到了对方雪白的皮肤上。这小小的鲁莽之举,林登塔尔装作没有看见,至少没有表示讨厌,依然笑容满面。“我能有幸陪您回家,万分感谢!”亨德里克说,此时他的身体还做着躬身的姿势。当林登塔尔走向家门时,亨德里克心里在想:“她若再次转过身来,一切就妙了。如果她招手,那么我就胜利了,下一步就可以得寸进尺了。”

她以笔挺的姿势穿过街,到了家门口时,她转过头,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而且——令人喜出望外——她果然向他挥手。亨德里克感到幸福得浑身发抖,因为林登塔尔狡黠地喊道:“拜拜!”这实在使他欣喜若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他那辆奔驰车里,飘飘然地把身子倒向皮靠背。

亨德里克在到达柏林之前就已知道,没有林登塔尔的保护他将暗无天日。小安格莉卡到车站去接他时,已不需要专门向他解释这点。不必细说,他对形势也很清楚。他有可怕的敌人,其中还有像诗人凯撒· 冯·穆克这样的权势人物。宣传部长已经任命穆克当国家剧院院长。过去亨德里克一直拒绝上演戏剧家穆克的作品,所以这次亨德里克到来时,穆克的态度冷冰冰的。他瞪着蓝色的眼睛,向下撇着嘴唇,脸上一副傲慢的表情,说:“我不知道,您能不能重新适应我们的生活,亨德里克先生。风向转啦,这里已没有您过去所熟悉的气息。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时代结束了。”于是,这位《塔嫩贝格》的剧作者威胁地伸了伸懒腰,“您没有机会再演您的朋友马德尔的杰作和您所爱好的法国滑稽戏了。这里不准再搞犹太和法国艺术,而得表演地地道道的德国艺术。赫夫根先生,您必须拿出行动来证明您确实能够帮助我们去做这件伟大的事业。老实说,我本人认为没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把您从巴黎重新叫回来。”在说到“巴黎”一词时,穆克的眼睛冒着凶光,“但林登塔尔小姐要在这里首演一出喜剧,她希望和您搭档。”穆克带点蔑视的口吻说。“我不想反对这个女人而自讨没趣,”他用一种假惺惺的诚恳态度说着,最后又傲慢地声称,“不过,我相信,您扮演谄媚者和骗子不会有多大的困难。”这位院长以军人果断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讲话。

这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开端,亨德里克考虑到这个寻机报复和新发迹的诗人,有宣传部长做后台时,更感到了心惊肉跳。宣传部长几乎是文化界的最高权威。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那位爬上普鲁士总理宝座的空军军官,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地对国家剧院发生强烈兴趣。其实胖总理的兴趣已经很浓厚,这要归功于林登塔尔。于是,宣传部长和空军统帅(总理)两大巨人之间爆发了权限之争。亨德里克至今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两个“半神”的真面目。但他知道,只有得到其中一个人的保护时,才能顶住另一个人的敌对行动。只有通过那位女演员才能打开通向总理的大门。他必须把林登塔尔征服。

亨德里克到达柏林工作的最初几周,萦绕他脑际的唯一念头就是引诱林登塔尔对自己垂青。没有一个女人能顶得住他宝石般的眼睛和淫笑的诱惑,因为到头来女人总还是个女人。这一次,关系到自己的整个命运。他必须施展出全部解数,把林登塔尔这座堡垒攻下来。不管她胸大,目如牛眼,不管她垂着双下巴,披着金黄色鬈发,无论她多么其貌不扬,土里土气,但对亨德里克来说,现在需要她如同需要一个女神。

亨德里克在全神贯注地战斗,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毅力和智慧全部集中在一个目标:征服金发女郎林登塔尔,他的眼里只有她。小安格莉卡以为,亨德里克会出于报恩对她垂以青睐,实际上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亨德里克在到达柏林后的最初几小时内,对她还显得亲切些。可是一经她介绍见到林登塔尔后,他眼里就没有安格莉卡了。安格莉卡只好到她那位电影导演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而亨德里克却朝着另一个目标走去。

亨德里克是否注意到柏林的市容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可曾见到褐色和黑色制服、“卐”字旗、整队行进的青年?他听到街上、收音机里和银幕上播放的战争进行曲了吗?他注意听“元首”充满威胁和炫耀的演说了吗?他是否在报纸上读到了有关粉饰太平、掩盖暴行、撒谎欺骗及时而揭露新德国白色恐怖的报道了呢?他关心过去被他称为“朋友”的那些人的命运了吗?连他们现在在哪里他都不知道。也许他们正坐在布拉格、苏黎世或巴黎的咖啡馆里,也许他们正在集中营里受折磨,也许他们隐藏在柏林的某一阁楼间或地下室里。亨德里克认为不值得去了解这些烦人的琐碎事。“我帮不了他们的忙。”他这样在内心宽慰自己,“我自己还危在旦夕。谁知道穆克明天是否会叫人逮捕我呢?只有先保住自己,以后才能帮助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