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鸡季致乔·雷德福(第4/5页)

“我有处去。”布赖恩说。

“闭上你那湿乎乎的嘴巴,”玛乔丽说,“我真可怜赫布,他甩不掉你。”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下午,我们很早就放学了。我回到家,换上衣服,大约三点钟就来到了屠宰厂。没人在干活,大家都在取内脏的工棚里。摩根·埃利奥特一边叫嚷,一边在桌子上方挥舞着一把切肉刀。我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心想一定是有人在工作中犯大错了,也许是我。然后我看到布赖恩在桌子对面,站得很靠后,板着脸,气呼呼的。他那勾引人的眼神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没有平时那么明显了,并掺杂了一些不敢发作的怒气和恐惧。这就是了,我想,布赖恩做事马虎,又那么懒,这下要被老板解雇了。即便听清了摩根说的“变态”“肮脏”“疯子”,我还是这么认为。玛乔丽、莉莉,甚至口无遮拦的艾琳都神情沮丧地站在一旁,一副很虔敬的样子,就像在学校里一个孩子挨老师痛骂时其他孩子的表情。只有老亨利敢小心地咧嘴一笑。格拉迪丝不知道去哪儿了。赫布站得离摩根最近,他没有劝阻摩根,但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刀。摩基大哭不止,虽然眼下他好像没什么危险。

摩根叫嚷着让布赖恩滚出去。“这个镇子都不许待!我说到做到!明天你要是还赖着不走,看我不把你屁股劈成两半!滚!”他一边喊,一边朝门口使劲挥舞着切肉刀。布赖恩朝门口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得意扬扬、充满嘲讽意味地扭了两下屁股。这让摩根怒火中烧,咆哮着追了上去,夸张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布赖恩在前面跑,摩根在后面追,艾琳尖叫着捂住自己的肚子。摩根身体笨重,跑不了多远,切肉刀可能也扔不太远。赫布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很快,摩根回来了,用力把刀扔在了桌子上。

“都干活去!别在这儿伸着脖子看了!看热闹又没人给你们发工资!你要干什么?”他瞪了艾琳一眼。

“没什么。”艾琳怯怯地说。

“要是你也不老实,就也给我滚出去。”

“没有。”

“那就好!”

我们开始干活。赫布脱下血迹斑斑的罩衣,穿上自己的夹克走了,可能是想确保布赖恩做好准备,赶晚饭时的那辆巴士吧。他一句话都没说。摩根和儿子去了院子里。艾琳和亨利回到隔壁的工棚,继续给火鸡拔毛。本来布赖恩是应该随时清扫的,现在那里的火鸡毛已经攒到齐膝深了。

“格拉迪丝呢?”我轻声问道。

“康复去了。”玛乔丽说。她的声音也比平时小,而且“康复”也不是她和莉莉通常会说的词。那是个用来说格拉迪丝的词,而且充满嘲讽意味。

玛乔丽和莉莉不想谈论刚刚发生的事,怕摩根进来撞见,开除她们。虽然她们是很好的工人,但也怕这个。而且她们也没看到什么,这一定让她们很恼火。我只知道在格拉迪丝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布赖恩要么是对她做了什么,要么是向她暴露了什么,她当时就开始尖叫,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玛乔丽和莉莉说,看来格拉迪丝又精神崩溃了,又要卧床休息了;布赖恩也得离开镇子了。这两个人都走得好,她们说。

我有一张圣诞节前夜屠宰厂全体同事的照片,是用带闪光灯的相机拍的。相机可是在圣诞节才会用的宝贝,我想那应该是艾琳的。但拍照的一定是赫布·阿博特。凡是有什么新玩意儿,大家都相信赫布知道怎么用或者一学就会。当时,带闪光灯的相机就是新东西。这张照片大概是晚上十点拍的,那时赫布和摩基刚交完最后一批货回来,我们也洗干净取内脏用的桌子,把水泥地扫干净,拖了。大家脱下血迹斑斑的罩衣和厚厚的毛衣,来到我们称之为“食堂”的小房间,那儿有一张桌子、一台炉子。我们还穿着工作服:工装裤和衬衣。男人们戴着帽子,女人们扎着头巾,是战时的扎法。照片中的我胖胖的,很高兴,像是和患难与共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上去远远不止十四岁。我从不记得自己曾是这个样子,或曾装成这个样子。只有艾琳一个人摘了头巾,露出她那长长的、红色的头发。她盯着镜头,眼神温顺,淫荡而诱人。这暗合了玛乔丽和莉莉的说法,却不是我记忆中的艾琳。是的,一定是艾琳的相机。她摆好姿势,用那样的眼神看着镜头,比谁都显得刻意。表面上看,玛乔丽和莉莉也在笑,但她们的笑容却不太友好,不太在乎。她们头发扎在头巾里,身体裹在工作服里,看上去像两个快活、吃苦耐劳但脾气暴躁的男人。她们的头巾好像戴错了,应该戴帽子才对。亨利的兴致很高,他很高兴自己还能干活。他在咧着嘴笑,看起来要比实际上年轻二十岁。然后是表情惭愧的摩基,他好像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摩根脸通红,一副老板的姿态,看上去十分满足。他刚刚送给我们每个人一只火鸡,都是有毛病的,要么少只腿,要么少只翅膀,或者有什么别的缺陷,总之都是不能按全价卖的。但他特地对大家说,瘸鸡出好肉,并给我们看,他自己也带了一只这样的回家。

大家手里都拿着马克杯或又大又厚的瓷杯子。和平时不同,杯子里盛的不是茶,而是黑麦威士忌。摩根和亨利从晚餐时就开始喝了;玛乔丽和莉莉说只喝一点儿,说要不是圣诞节前夜,要不是累得半死,她们是不会喝酒的。艾琳也说累死了,但这并不是说她只想喝一点儿。赫布不但给艾琳倒了很多,给莉莉和玛乔丽倒的也不少,姐妹俩也都没拒绝。赫布给我和摩基也倒上酒,很少的一点儿,然后掺上可口可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结果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黑麦威士忌加可口可乐是一种标准的喝法,所以总是要这种酒。后来才发现,几乎没有人这么喝,而且我喝了还会恶心。但那个圣诞节前夜我没有恶心,赫布给我倒的酒太少。除了一种怪怪的味道和飘飘然的感觉,其实和喝可口可乐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赫布,我不需要借助照片就能想起他——我是说,如果照片上是他平时的样子的话。在屠宰厂他从来都是一个样子,在街上我碰到过他几次,也一样——在我印象中他从来没变过,只有一次例外。

赫布唯一不同于平时的一次就是摩根大骂布赖恩,布赖恩跑到街上去的那次。那时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因为当时我一直在盯着他看。其实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比平时更平和、更严肃了一些。如果非要形容那种表情,那只能说是羞耻了。可是为什么而羞耻呢?为布赖恩——因为他做了那样的事?那恐怕为时已晚,因为布赖恩什么时候不是那样?为摩根——他那么夸张地大吵大闹?为他自己——他以阻止这类打闹出名,这次却没能阻止?还是因为他没有维护布赖恩?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有义务那么做——维护布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