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第2/10页)

“你好,亲爱的。来这儿透透气?”

弗朗西丝旁边的窗户当然没打开,有缝隙的地方甚至用胶带粘了起来。但是她做出同意的表情,幽默地说道“开个小差”,表示知道自己应该在教室。秘书平静地下楼去了,边走边友好地说:

“你的合唱团今天唱得很好听。我一直都很喜欢圣诞节的音乐。”

弗朗西丝回到教室,坐在桌子上,朝孩子们笑了笑。他们已经唱完《圣城》,开始唱《威斯敏斯特颂歌》了。这些孩子看起来确实很傻,可是这怎么能怪他们?唱歌本来就很傻。弗朗西丝永远都想不到,孩子们会注意到她脸上的笑容,并在事后这样议论:她一定是去走廊里见泰德了。弗朗西丝以为这件事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清楚地表明她缺乏小镇上的人应有的本能。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总是相信别人,无所顾忌。人们说,很显然,她曾经离开过这里,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其实她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四年,就是在音乐学院上学的时候,但不谨慎却是真的。弗朗西丝个子高高的,肩膀窄窄的,骨架修长;她说话的声音很高,语气很急迫;她像外面的人一样,总是来去匆匆,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也像外面的人一样,天真地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她急匆匆地在镇上穿行,怀里抱着音乐书,隔着马路朝对面的人大喊,说安排有变,好像忙得不可开交似的。

“叫邦尼三点半再来!”

“你有钥匙吗?我的钥匙落在办公室了!”

她这些特点小时候就显现出来了。虽然家里没有钢琴,她却非要学弹钢琴。那时候她和母亲、弟弟一起,住在五金店楼上的一套公寓里。(父亲去世了,母亲就在楼下上班,收入微薄。)不管怎样,她凑齐了每周三十五分钱的学费,但是唯一能见到的钢琴就是老师的那一架。在家,她用铅笔在窗台上画出键盘,在上面练习。有个作曲家(好像是韩德尔?)曾经把自己关在阁楼里练习弹拨弦古钢琴,为的是不让父亲知道自己对音乐迷恋到了什么程度。(一个有趣的问题是:他是怎么把钢琴偷偷地弄到阁楼上去的呢?)如果弗朗西丝成为著名的钢琴家,那么窗台上的键盘——它俯瞰着小巷和冰壶冰场的屋顶——就会成为另一个传奇。

“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天才,你不是。”这是保罗说过的另一句话。弗朗西丝那么想过吗?她觉得将来会有了不起的事发生,但是也不确定。现在看来确实那么想过。她回到家,开始教音乐,周一在高中,周三在公立学校,周二、周四在乡村的小学校,周六练习管风琴并自己教学生,周日在联合教堂弹奏管风琴。

“依旧在这个文化大都市里跌跌撞撞。”她给音乐学院的老朋友们寄圣诞贺卡时会这么写,意思是说一旦母亲去世,自己获得自由,她就会开始独立的新生活。虽然那种生活是什么样子她也说不清,但肯定比现在好得多。朋友们回寄给她的卡片通常也是一样的口气,心烦意乱又充满怀疑:“又生了一个。不难想象,手在尿布桶里的时间比在键盘上的多。”大家都三十出头了,在这个年龄,有时候你很难面对这样一个事实: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外面,风吹得树都弯了,雪模糊了人们的视线。是一场小的暴风雪,在这个地方没什么特别的。窗台上有把旧铜墨水壶,壶嘴长长的。这把壶弗朗西丝经常见,会让她想起《一千零一夜》之类的东西,有种沉默、快乐和异域的征兆或者说暗示。

四点后在走廊里见到泰德时,泰德和她打招呼:“嗨,你好!”然后压低声音说:“在储藏室等我。我马上就来。”

“好,”弗朗西丝说,“好的。”她把一些音乐书锁起来,把钢琴盖合上,焦躁不安地磨蹭了一会儿,然后等所有学生都走了,就跑上楼,来到科学课教室。和教室相连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宽敞的小房间,那就是泰德的储藏室。他还没到。

这是个储存间,靠墙两侧的架子上摆满了瓶子,瓶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化学药品。如果没有标签,她只认识硫酸铜,记得那漂亮的颜色。架子上还有本生灯、烧瓶、试管、一副人体骨骼标本、一副猫的骨骼标本、一些装在瓶子里的器官,也可能是有机组织,她没有仔细看,而且房间里的光线很暗,也未必能看清楚。

弗朗西丝担心门房会进来,或者泰德指导的学生也有可能来,比如做霉菌或蛙卵研究(当然,季节不对)项目的学生。他们要是回来该怎么办?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心怦怦直跳。当她意识到是泰德时,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而是变成了另一种激动。她的心突突地跳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期待。虽然快乐,但对身体来说,却和恐惧一样令人难以承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听到泰德锁门的声音。

泰德出现在储藏室门口。他带上门,只留下一条缝,屋子里几乎一片漆黑。那一刻,弗朗西丝看他的眼光有两种。一种是一年前的那种,那时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科学课教师泰德·马卡瓦拉,虽然不到四十岁,但是没有参军;他倒是有妻子和三个孩子,也许还有心脏杂音或类似的什么问题;他看上去确实很疲惫。泰德个子高高的,有点驼背,黑头发,肤色很深,表情急躁却不乏滑稽,双眼疲惫但不失神采。大概泰德看弗朗西丝的眼光也一样:她带着犹豫、恐惧的表情站在那儿,大衣搭在胳膊上,靴子提在手里。(她觉得不应该把衣服留在教师衣帽间。)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不能以另外一种眼光看对方,不记得改变是怎样发生的了,不知道如果上天没有给他们这个恩惠会怎样。如果是那样,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泰德关门的时候,弗朗西丝再次抬起眼看他:他的侧脸和颧骨是绝妙的、完美的鞑靼人的线条。在她看来,关门这一动作隐秘而无情。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回到没有改变的时候了。改变已经发生了。

接下来的一切一如往常:舔,压,舌头,身体,挑逗,伤害,安慰,鼓励,殷勤备至。和保罗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怀疑整件事都是骗局,有点像皇帝的新衣之类;怀疑没有人像他们装的那样,真的有那种感受,她和保罗当然也没有。整件事有种糟糕的氛围:道歉、拘谨、尴尬;尤其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还要呻吟,说甜言蜜语,告诉对方自己很快乐。可是不,那不是骗局,都是真的,胜过一切;那些预兆——紧闭的双眼,沿脊柱而行的战栗,所有那些原始的愚蠢行为——也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