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的卫星(第3/5页)

“急诊室?”

“不是急症,他只是觉得这样处理比较好吧。他认识那里的一个医生,要是预约,可能要等好几周呢。”

“他知道你要开车去多伦多吗?”

“哦,反正他没说我不能开车去。”

结果就是我租了一辆车,开到达格利什,把父亲接到多伦多,当晚七点前送进了急诊室。

朱迪丝临走前,我问她:“你确定尼古拉知道我在这儿吗?”

“我告诉她了。”

有时候电话铃会响,但都是朱迪丝的朋友。

“哦,看来这个手术得做。”父亲说。那是他住院的第四天,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看来还是做比较好。”

我不知道他希望我说什么,也许希望我提出反对意见,劝他不要做。

“手术安排在哪一天?”我问。

“后天。”

我说我去一下洗手间。我去了护士站,看到有个女人在那儿,好像是护士长,反正这个人头发灰白,面容和善,神情严肃。

“我父亲是后天做手术吗?”我问她。

“对,是的。”

“我只是想跟人说一说这件事。我记得之前的意见好像是最好不要做手术,可能因为病人的年纪大了。”

“哦,这是病人的决定,也是医生的决定,”她面带微笑,和蔼地对我说,“做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

“他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我还没看到全部结果。”

我敢肯定她看到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得面对现实,不过这里的医生都很不错。”

我回到病房时,父亲用惊奇的语调说:“无垠的大海。”

“你说什么?”我问他。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时间还有多长——或者说多短;不知道那些药丸是否让他产生了不可靠的愉悦感;或者他是不是就想赌一把。有一次,他跟我谈起自己的一生,说道:“问题是我总害怕冒险。”

我曾经跟别人说,父亲从来没说过后悔的话。实际上不是这样,只是我没留意那些话罢了。他说本该入伍当个手艺人,那样生活会好很多;说战后自己本该干木匠;本该离开达格利什。有一次他说:“我的一生都荒废了,呃?”不过说得那么夸张,显然是在开自己的玩笑。他引用诗句的时候也总是带着嘲弄的语气,为自己的炫耀和自得其乐开脱。

“无垠的大海,”他又说道,“‘他身后是昏暗的亚速尔群岛,/在赫拉克勒斯之门后面;/面前不是海岸的魅影,/只有无垠的大海。’这是我昨天晚上想到的一首诗。可是你觉得我能记起什么样的海来?记不起来。孤寂的大海?空旷的大海?我的思路没偏,可就是记不起来。就在你刚才进屋的时候,我想都没想,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来。事情总是这样,不是吗?也没有那么令人吃惊。我问自己一个问题,答案就摆在那里,只是不知道大脑是怎么建立联系得出这个答案的。就像一台计算机,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你知道,我这种情况,如果有什么事不能马上解释清楚,就会面临一种巨大的诱惑——嗯,吸引我用神秘的力量去解释,吸引我相信——你知道的。”

“灵魂?”我轻声问道,心里涌上一股爱和认同感的洪流。

“哦,我想可以这么说。你知道,在我刚住进这间病房的时候,床边有一堆报纸。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是我以前从来不看的那种小报。我开始看这些小报,手边有什么就看点什么吧。里面有一系列文章,讲的是一些人的亲身经历。他们从医学上讲已经死了——主要是心搏骤停——后来又活过来了,文章里讲的就是他们记得的自己死后发生的事情,死后的经历。”

“是愉快的还是不……?”我问。

“噢,是愉快的,没错。他们飘到天花板上,低头看着自己,看着医生对他们的身体进行操作;然后继续飘,认出一些已故的熟人,确切地说不是看到他们,更像是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有时候能听到哼唱声,有时候能感到有一种——环绕一个人的那种光或颜色叫什么来着?”

“光环?”

“对,光环,但是里边没有人。这差不多就是他们在那段时间里经历的一切了。然后他们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身体里,感觉到凡世的所有痛苦,等等,也就是说又活过来了。”

“这些事听起来……可信吗?”

“哦,我不知道,全看你愿不愿意相信了。要是愿意相信,拿它当真的话,我想你得把这种报纸上登的所有事都当真吧。”

“还登了些什么?”

“胡说八道——什么治疗癌症的药啦,治疗秃顶的药啦,针对年轻一代和吃福利救济的流浪汉发的牢骚啦,还有关于电影明星们的一些胡说八道。”

“哦,没错,我知道的。”

“我现在这种情况,你得注意了,”父亲说,“否则就是自己骗自己。”然后他说,“有几个实际问题,我们得说清楚。”于是他交代了遗嘱、房子和墓地的事,一切从简。

“要给佩姬打电话吗?”我问。佩姬是我妹妹,嫁给了一个天文学家,他们住在维多利亚。

父亲想了想,说:“我想应该告诉他们,但是叫他们不用担心。”

“好的。”

“别,等等。山姆这个周末要去开会,佩姬打算跟他一起去,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改变原来的计划。”

“去哪儿开会?”

“阿姆斯特丹。”父亲骄傲地说。他确实以山姆为骄傲,一直关注着他出版的书和发表的文章。他会拿起一本书说:“看看这本书,我一个字也看不懂!”赞赏之情溢于言表,不过也有一点戏谑的味道。

父亲会说:“山姆教授和三个小山姆。”他管外孙们叫小山姆,三个孩子也确实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聪明,一样急于表现却并不招人讨厌——一种天真无邪、活力十足的自我炫耀。孩子们上的是一所偏重旧式训练的私立学校,五年级就开始学微积分了。“他们家的狗都上过宠物训练学校,佩姬呢……”父亲可能会继续列举下去。

我要是说:“你是不是觉得佩姬也上过训练学校?”他的玩笑就开不下去了。我想他跟山姆和佩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这样聊起我——暗示我反复无常,就像跟我暗示他们古板一样,还会对我的花销开几个温和的玩笑,也不太掩饰(或者说假装不掩饰)他的惊讶:竟然有人花钱买我写的东西。他这样说,是为了不显得自吹自擂。不过要是玩笑开不下去了,他就会及时打住。当然,后来我在家里发现他保存着我的一些东西:一些杂志和剪报。我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收集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