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六 伊利米阿什如是说

朋友们!我承认,我陷入了一个艰难的境地。假若我没有看错的话,大家谁都不愿错过在这里举行的这次决定性的集会……我相信,在我到来之前,在我们昨天商定好这个讲演的时间之前,你们中的许多人都希望我能就这场用正常性的思维不可能理解的悲剧做出一点解释……但是女士们,先生们,我能跟你们说些什么呢?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感到震惊,我想说的是,我感到绝望……我跟你们实话实说,我也是心乱如麻,没有头绪,所以请你们原谅,我一下子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我本来是想说什么的,但是出于震惊,我的喉咙仿佛被人掐住了,所以请大家不要奇怪,在这个令我们所有人深受折磨的清晨,我也感到痛苦无奈,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感到无能为力,即便在昨天晚上,当我们毛骨悚然地围站在那副终于找到了的、已经缩成一团的女孩僵硬的尸体边时,我向大家建议,我们最好睡一会儿觉,最好今天早上在这里重聚,开一个会商量一下,或许今天我们能够更冷静一些地面对所发生的这些事,因为……可是,我也陷入了混乱之中,今天早晨,我内心的惶惑无措只是有增无减……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但是我相信你们能够理解,此时此刻,我能说的只是,我很想分担,真心实意地分担……这位不幸母亲的悲痛,一位母亲永远不可能平复、永远撕心裂肺的哀伤……因为我相信,用不着我再讲一遍,这种悲哀……我的朋友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慰藉这一巨大的悲哀,我们一夜之间突然丧失了心里最爱的亲人……我相信在我们前来开会的人当中,不可能有谁会在这一点上跟我持有异议……这个悲剧让我们每个人的心灵都感到沉重和压抑,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夜里发生的这件事情,我们所有人全都负有责任。在这种情况下,最艰难的事情就是,我们必须紧咬牙关,噙满泪水,喉咙苦涩哽咽着让自己渡过这一难关……现在我要提请大家特别注意!因为,在官方部门派人来之前,在警察前来调查之前,我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作为目击者和责任者仔细回顾一下所发生的一切,分析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令人震惊的不幸事件,一个无辜孩子的可怕毁灭……我们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因为市调查委员会首先会将这场灾难归咎于我们……

是的,朋友们,他们会追究我们的责任!请大家不要为此感到意外!因为……假如我们对自己是诚实的,那么就应该扪心自问,假如我们能够再多一点远见,多一点细心,我们本可以避免这一场悲剧,不是吗?……让我们想一想看,这个羸弱无助的小生命,现在我们毫无疑问可以将她视为上帝的弃儿、迷途的羔羊、国道上的流浪者,等等,等等;朋友们,我们把她比喻作什么都不过分……她在大雨中淋了整整一夜,顶着寒风,成为各种危险的猎物……由于我们的冷漠,由于我们缺少对人的关爱和体贴,她像一只丧家犬,在这里,在我们周围,在我们中间流浪——也许,她曾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了我们,女士们,先生们,而我们正在醉醺醺地跳舞;我不能否认,还有一种可能,她或许躲在一棵树后或一个草垛后看到了我们,而我们正冒着大雨摇摇晃晃地沿着砾石公路去向我们的目的地,朝着奥尔马西——马约尔——总之,她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然而没有一个人,你们听清楚没有?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我敢肯定,她在濒死的时刻肯定曾向我们中的某个人呼救过,但她的嗓音被夜风吹走,被你们的喧闹声掩盖,女士们,先生们!是啊,这可怕的结局,竟是出于怎样的偶然!你们自己问一问自己,这是多么冷漠无情的宿命啊?……你们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没有指控在座的某一个人……我没有指控孩子的母亲,或许她永远不会再有一个宁静的夜晚,因为她永远不能够原谅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现在意识到这一切,但已经太晚了。我也没有指控受难者可怜的哥哥——而是,我指控你们,我的朋友们——这个充满希望的少年,最后一次看到妹妹是在离这里两百米的地方,离这里,离你们正坐着的地方还不到两百米,女士们,先生们!大家谁都没有想到正有一场悲剧在等着我们,最终,你们醉醺醺地坠入了昏沉沉的梦乡……总之,我并没有指控某一个人,但是……我还是要向你们问一个问题:是不是我们所有人都难逃罪责?假如我们不再寻找廉价的借口,而是坦白地承认我们有罪,那样是不是更有道德?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哈里奇夫人的看法非常正确——我们不可以假装无辜,只为了能让我们自己的良心获得一丝安宁而自欺欺人地认为所发生的一切都纯粹出于偶然,我们对此无能为力……这个,很快就能得到证明,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让我们将这个好似一团乱麻的可怕事件仔细地拆开,理清头绪,列出问题……让我们逐一地分析一下,其实主要的问题……女士们,先生们!最主要的问题是,昨天早晨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昨天晚上我也想了整整一夜,一遍遍地梳理细节,直到发现令人震惊的真相!……你们不要以为问题只是我们不知道悲剧是如何发生的,事实上,我们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掌握的信息和供述是那样的自相矛盾,以至于让人没有可以推理的立足点,无法在可疑的谜团中看清真相……我们知道的仅仅是:这个孩子死了。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就真相而言,这点信息实在少得可怜!正因如此,我后来暗自思忖,假若酒馆老板先生能够无私地将他后面库房内的床铺借我用一下的话,也许这是唯一能够一步步接近真相的方法,直到现在我都这样认为,这将是唯一正确的方法……我们必须将所有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搜集到一起,假如你们想起了什么看似毫不重要的东西,请你们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你们再仔细想一想,昨天有什么忘了告诉我……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希望找到问题的答案,同时也能帮助我们在困难的时刻,在即将面对的质询中进行自我保护……我们要好好地利用摆在我们面前的紧迫时间,想来我们只能相信我们自己,因为别人不可能替我们弄清在夜里或清晨发生的悲剧……

伊利米阿什字字千钧的话语使酒馆内的气氛变得严肃而沉郁,像是疯狂的钟声不断敲响,这钟声并不能引导他们找到凶象的源头,只是越来越令他们惊恐万状。人们的脸上带着昨夜的噩梦和梦醒前充满不祥预感的窒息状面容,他们无声地、焦虑地、同时充满欣狂地将伊利米阿什团团围住,仿佛他们此刻刚从梦中苏醒,衣服皱皱巴巴,头发蓬散凌乱,脸上还印着枕头的压痕,大家木然地等着听他的解释,因为在他们睡觉的时候,他们周围的世界已经地覆天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一塌糊涂。伊利米阿什跷着二郎腿坐在他们中间,神气十足地仰身坐靠在椅子上,他尽量避免直视那些充满血丝、挂着眼袋的眼睛。他有着一副鼻梁高耸、中部曾经骨折过的老鹰鼻,线条刚毅、刚刮过胡须的下巴在所有人的头上高高翘起,长过脖颈的头发向两侧卷起;当他提到一个个较为重要的词句或想法时,眉心连到了一起的凌乱粗眉时不时地向上挑起,他指挥着人们焦虑的视线,使它们集中到他伸出的食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