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 《雨》作品五号(第2/3页)

约莫是五岁前后吧,有一次辛顽皮地偷偷沿着墙柱往上爬,爬到屋梁上。那昏暗闷热的屋顶下,多的是烟尘——厨房炊食时烧的烟,经年累月地往上吹,灰尘都聚集在屋顶铁皮内侧、梁柱上,因此那儿什么都是灰扑扑的。一沾,手就黑了。就在眼睛适应黑暗后,辛突然看见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一艘独木舟,像一尾巨大的木雕的鱼,横在梁柱间。它也被烟尘和蛛网包覆了;但手指略略一碰,就露出鳞片的形状。辛好奇地摸着船首,画出一圈眼睛的形状。然后听到外公的脚步声,辛赶紧下来,刚站定,一转过身,就看到外公可怕的脸,眼圆睁、鼻旁横肉贲张,像幅鬼面具——右手食指竖于两唇间,轻轻嘘了声,摇摇头。辛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秘密。不可说。于是很用力地点点头。然后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扑哧扑哧地大口吹着气,只见他脸部肌肉慢慢松开,好一会,终于恢复原来的慈祥模样。

辛真的信守承诺,这么多年来均不曾向母亲甚至阿姨们透露他看到什么。久而久之,他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回事,还是那仅仅是个梦。后来发现,屋顶下方一整片都被用木头严严地封起来了。

辛也知道林中有一些坟墓,有新的,也有旧的。

他知道有个跟他同名的舅舅埋葬在那里,但没有树立墓碑,堆栈的大小石头间倒是种了一棵树,辛小时候它已是棵大树,且鼓起腾长的树根把石头都给撑开了。多年后,它俨然已是棵巨木了,巨大的板根东西南北向,像四张凳子,可以跨坐。羽状的细细的叶子,树荫已经大得足以遮覆后半片园子,那周遭的橡胶树都砍除了。有两口井被封起来,填满泥土与石头,只剩下旧枕木做的井栏。废井里曾经植树,各植了一棵山竹。但如今它们的光照都受到巨树的威胁而歪向一边了,但仍累累地结实,稍一留意就可看到果壳泛黑的熟果,藏在厚大的叶片下。

那三棵树外公都严禁他去爬。三棵禁忌之树。

还有这里一块石头,那里一座土墩,有的不能坐,有的不能爬,有的不能碰。不容许到沟里抓鱼,不得到灌木丛里抓豹虎,不得去枯树头洞乱掏——怕蛇,也怕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

小阿姨偷偷告诉辛说,外公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和你同名的舅舅可放任了,几乎是完全的自由。他可能把你看成是重新投生的他,也怕你会有和他一样不好的遭遇。

但那让辛觉得这地方没意思极了。念小学前,一搬到外头跟父母住,一见到外面的世界,就想离开了。离开了也就不想再回来,因为这树林让他感觉像牢笼。其后数年,辛也只是逢年过节随父母短暂地回返,每回外公依然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目光就像是他的影子似的。其后出国,在戏剧舞台找到栖身之所,梦里依然会重返故地,看到坟墓那棵树枝叶发胀,遮住一整个天空;那秘密的鱼舟也一再出现在他异国的梦里,船上一个忧伤的白衣少年,在星光灿烂的夜空孤独地划在黑河上。

重游旧地。摘了十几颗山竹,剥了壳啖了后,他在坟前大树下燃起一根烟。然后风中飘过来另一种烟味,果然,外公就默默地在角落里一棵红毛丹树下,检查兽笼。再自然不过的。两只狗陪伴左右。外公高举锄头,奋力锄开泥土,挖出大条的根茎。

“树薯吃吧?”

辛又点点头。

外公早就杀好了一只大公鸡,剁了大火快炒。配着水煮树薯,在昏暗的油灯旁默默地吃着。好几回,辛可以清楚感觉外公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然后就听到噗噗噗的车声。外公皱一皱眉头。砰地车门关上后,母亲一身大红花衣出现在门口,还明显地涂了口红。

“还没吃饱?我吃到一半就逃走了。煮得不好吃。”

接着母亲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堆三姑六婆们在餐桌上抢食物的丑态,谁谁谁抱走整盘烧鸡,谁又在大虾上吐口水,以便独占它们。她讲得很开心,口水也乱喷。

外公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你先回去吧。”

外公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冰冷。

“难得辛回来看我,我有些话要单独对他说。”

母亲的脸也突然冷下来,但潮红。安静了十数秒,咬着唇,微微地发着抖。

“爸,”泪水在她眼中打滚,“有些事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还是比较好。”

然后就转身退出门外,砰地关上车门,两柱灯光在树林里颠颠簸簸地游移,一直到消失不见。外公叹了口气。

继而沉默了好久好久,好像说话的机能突然被关掉了。就着微暗的灯火,那夜,辛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那棵大树给了他很大的触动,风过时哗哗的树叶像在对他说着欢迎的话。

一直到昏昏欲睡,躺在床板上,床板竟然铺了张白色的虎皮,黑白条纹,像斑马。油灯有女人腰身般的玻璃灯罩,小得不能再小的微芒,勉强把夜推离咫尺。外公和他的床都沉没在黑暗里。辛感受夜雾从板缝间不断地涌进,就宛如置身野外,想象一整个天空都是眨呀眨的小星星。

“有一次我在秘鲁受了重伤,被食人鱼咬的,全身都是伤口。”辛听到自己的嘴巴突然讲话。声音有点陌生,好像在某出戏里。“差一点死了。”

“有一晚梦到舅舅坟上的那棵大树,在夜里开满淡蓝色的小花,像一树萤火。一阵风吹过,花全数掉落,就像日本人最爱的樱花。花落下时像小雨,湿湿地掉在我的伤口上,每一朵都是小小的蓝色的唇,像极轻柔如风的吻。醒来时感觉就好多了,高烧也退了。我梦到一个长头发的马来女人在照顾我,是个年轻的妈妈,给我吸她的奶,我大口大口地喝到打嗝——那年我都二十八岁了。醒来时发现那是个比我年轻得多的印第安女人,十五六岁吧至多,孩子刚满月,奶水很多,就把我当婴儿哺喂。她说巫师交代只有这样才能把我快要散掉的魂重新聚起来。”

辛的故事里隐瞒的部分是,那伤口不是鱼咬的,而是女人。一个狂野的西班牙女人,发现姐妹俩同时被他拐上床,高潮来时就老实不客气地压制住他,全身上下狠狠地咬,咬得皮开肉绽,还舔吸他的血。那女人齿缝间残留的发霉的西班牙干酪,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辛记得很小时,有一回母亲喂她母乳,伊另一边奶上却是外公的头占据着,咕噜咕噜地猛吸。母亲一脸潮红。辛伸出小手,奋力地想把他推开,却被他的胡子扎得刺疼。老是有见过父亲和半裸的马来女人亲热的印象,于是说了那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