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手术台上的普鲁斯特

几年前,我的两个朋友在美丽的希腊小岛锡弗诺斯(Sifnos)举行婚礼。我和女儿安雯(Anwyn)在海边租了一间小公寓,我们从位于加拿大育空地区(Yukon Territory)的白马市的家里,坐飞机然后转轮渡才到达那里。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当时安雯只有5岁,锡弗诺斯是她所见过的最大的游乐场。湛蓝的海水,明亮的太阳,还有作为早餐的新鲜酸奶和蜂蜜,山羊与猫咪漫步在刷着白墙的古老小巷里。无数从未见过的美妙场景,自发地牢牢印刻在她的记忆里。比如有几个早晨,我们见到大腹便便的男人来到水边,一只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另一只手用扫帚柄在地上来回搓动着一只刚抓到的巨大活章鱼,为了让它变柔软。

晚上,我们身上沾着一些细沙,带着微微的晒伤和疲惫,我们一块看希腊神话故事,那是我专门为这次旅行买的书。安雯最喜欢赫尔墨斯(Hermes)的故事,她喜欢他的恶作剧、他的聪明和厚脸皮。当赫尔墨斯的母亲因为他偷了阿波罗(Apollo)的一群牛而指责他时,他装作无辜地说:“可我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当我为安雯读到这行时,我的声音像太妃糖一样拖长了“孩子”这个词,并且用的语气非常兴奋。这一句话马上成为安雯的口头禅,她开始每时每刻都爬在我背上。

“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啊!”

她还喜欢女猎手阿尔忒弥斯(Artemisthe Huntress)的故事,还有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cules),以及挥舞着三叉戟的狂暴的海神波塞冬(Poseidon)的故事。她同样喜欢书前几页中希腊群岛的地图,从图中不难想象,我们所读的那些传说正是发生在一个和锡弗诺斯非常相像的地方。一天下午,我们在岩石海滩上方一座很陡峭难爬的山坡上探险,我们发现一个小小的空洞穴前面有几面古老的石墙。安雯很想知道那个洞穴的历史,以及是否有神明莅临过这里。

那一个星期的末尾,我们读到了书里的一个场景,那个场景正好映照了我们的生活。那是一个古希腊的神话,即一位母亲给孩子们讲述希腊神话。

“缪斯九女神(nine muses)是宙斯和女巨人摩涅莫辛涅(Titaness Mnemosyne)的女儿。”上面写道。“摩涅莫辛涅的记忆,就如她美丽的头发一样深远。因为她是记忆女神,记得创世以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会聚集九个女儿围在她身边,向她们诉说美好的故事。她会告诉她们世界的创造和诸神之战的事情;告诉她们光荣的奥林匹亚人(Olym-pians)与他们的崛起的故事;告诉她们偷走圣火的普罗米修斯(Pro-me the us)的故事;以及太阳与星辰的故事……九位女神用清澈而纯真的眼神看着她,聆听着她的故事,并将这些故事变成她们永远难以忘怀的诗歌。”

安雯听得很认真,盯着九女神和她们梳着长辫子的美丽母亲的彩色插画。她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然后睡着了。

有时,潘菲尔德的手术室会发生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潘菲尔德在为一个名字缩写为S.B.的癫痫病人进行第一阶段手术时,他将S.B.的致病区域定位在右边的内侧额叶,接着潘菲尔德打开了这一侧的颅骨并开始寻找病灶。为了避免无意中损毁不该触及的部分,他会先用电极来进行探测,来确定听觉、运动、语言和视觉皮层的边界,从而完全弄清楚病人的神经目标。当潘菲尔德为S.B.的脑外侧裂区域的表面上一条大静脉的旁边进行探测时,S.B.开始说话了。

“那儿有人在弹钢琴!我能听到他的曲子。”

潘菲尔德停了下来。他把电极拿开,空了一个拍子的时间,然后放置在同样的地方。这一次,这首歌变得更加清楚了。“是的,"S.B.说,“‘噢!玛丽亚,噢!玛丽亚!’有人在唱这首歌。”潘菲尔德再次刺激这个点,S.B.也又一次听到这首歌。这一次,S.B.解释说他听到的是一个广播节目的主题曲。

潘菲尔德把电极移到旁边的另一个点,并再次触碰了他一下。

“有什么东西把我带进了回忆,"S.B.说,“我能看到七喜公司(Seven-Up Bottling Company)……还有哈里森面包店。”

潘菲尔德十分不解。他想知道是不是病人知道自己在被刺激,从而编造了这些图景和物品。他决定对此进行测试。潘菲尔德告诉病人,他要把电极放在她的大脑上了。然而他并没有真正地放上去,而是将电极悬在皮层表面的上方。

“啥都没有”,S.B.说。

还有,类似的事件也发生在了一个名字缩写为D.F.的女人身上。那一次,引起这种反应的点就在外侧裂(fissure of Sylvius)上。在这个案例中,病人开始听见的音乐是管弦乐演奏的流行歌曲。不论何时,只要潘菲尔德触及D.F.这个特定的点,她就会报告说,同样一首歌曲进入了她的脑海。她甚至会跟着哼,哼出完整的旋律和歌词。

一旦这些由电击所触发的奇怪幻觉出现,在观众席上俯瞰手术室的秘书都要翔实地记下每个细节。在一个病例中,潘菲尔德触发了一条狗走在乡间小道上的场景。而另一次,一位女病人则听到一个微弱而含混的话音。潘菲尔德将电极稍稍移动到大脑的另一处,那声音会变得清晰起来,有人在重复地喊着一个名字:“吉米,吉米,吉米。”吉米是病人丈夫的名字。还有一次,当潘菲尔德刺激到一个12岁男孩右侧额叶顶部附近的一个点时,男孩报告说他能听到妈妈和姨母的电话交谈。潘菲尔德把电极移开,男孩听到的谈话就停止了。当他重新把电极放上去,对话又恢复了。“跟之前一样的,”男孩说,“我妈妈跟我姨母说,让她今晚上来拜访我们家。”潘菲尔德问男孩,他是如何知道谈话是发生在电话里的,男孩说,一听这对话的声音就知道了,他能确定妈妈和姨母是在打电话,因为,他记得妈妈跟自己的姐姐讲话就是用的这种语调。潘菲尔德再一次想要确定病人只是在编故事,但是他的结论是,男孩确实是个可信的目击者。“所有试图对他的误导,包括没提示的刺激以及没刺激的提示,都没有一次能骗过他。他会在表示怀疑时,很审慎地要求重复进行刺激,然后才开始回答!”

对潘菲尔德来说,他通过刺激内侧额叶收到的这些意想不到的回答,很明显从本质上就和刺激其他区域所产生的回答有区别。刺激病人其他地方所得到的反应可能表现为“一种刺痛感、一种麻木感或者说是一种动作;又或是由臭味引发的嗅觉体验;还有可能是由很浓的味道引起的味觉体验”。但所有这些感觉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常规性的,不跟任何特定的时刻有所联结。然而潘菲尔德记录到,由内侧额叶的刺激所触发的反应,有着完全不同的规则。“它们是从特定的个人经验中产生的。那是简单的声音与一场对话、一组交响乐之间的区别。那是看到彩色方块与看到朋友跟你边走边说笑的生动画面之间的区别。一个是简单的感觉元素。而另一个则是一种回忆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