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所有成人都经历过内心无力的日子。当我们不再知道自己一直努力奋斗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现实和日常生活将我们埋葬时,我们纳闷着自己究竟还能挺多久。奇妙的是,我们在这种状态下撑过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长,而且我们不会崩溃。只是可怕的一点在于:我们从来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能挺多久。

在全家人睡着时,蜜拉仍在屋子里到处走动,点着人数。她的妈妈每天晚上总是会数着蜜拉和她的五个兄弟姐妹。妈妈总是说,她无法理解有子女的人怎么能不这样做,在生活中的每时每刻,他们怎么能不担心自己会失去他们。“一,二,三,四,五,六。”蜜拉听见她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每个孩子都躺在那儿,安稳地闭着双眼,感到自己被看见,得到认可。这是她最美好的童年回忆之一。

她驾车从小小的熊镇起程,来到位于森林外那座较大的城市。路上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大多数正常上班族所能忍受的极限。但是,当你下车感受到自己仿佛穿越了整个宇宙时,你就会发现这个过程其实仍快得惊人。即使这些如湖泊般较大的城市比作为她出生地的首都小,但和森林相比,这里仍是另外一片天地。一片比较广大的天地。同事们会互相激励,讨论文学、艺术和政治,也可以追剿反对者,和他们斗争。

她常听到“不懂冰球的她却选择嫁给一名冰球选手,真是怪事”。然而这并不是真相,她不理解的只是冰球训练。她总是觉得比赛充满逻辑性。肾上腺素和饥饿感逼近恐惧的界限,冲出悬崖,飘浮或被吞噬。这种感觉蜜拉理解。她在法院、在庭审室体验过这种感觉。法律是另外一种游戏,有另外一种规则,不过,你要么就是竞争心理强烈的那种人,要么不是。就像熊镇居民说的,“有些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直到十九岁为止,蜜拉从未在人口数低于一百万的城市里居住过。也许,这就是她面对一切而仍能在这片森林子民的土地上建立家园的原因。她了解他们对奋斗的热爱,她和他们一起分享这股热爱。只有天晓得,蜜拉可是在一群从来不用在家族经营的小餐馆里洗碗的富家子弟中通过奋斗才挺过法学学程、拿到法学学士学位的。她知道,关于为成功而奋斗相当有趣的一件事,就是你从来不会真正停止奋斗。你会一直担心从顶峰跌落,你会一直向上爬。闭上眼睛,你仍然可以感受到乳酸与痛楚。

进入球会总监的办公室时,彼得已经感到胃痛不止。办公室里是一团乱,旧照片与奖杯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其中一张桌子的角落放着几只昂贵的酒瓶,还有高尔夫球杆,半开的衣柜里备着一件西装外套及干净的衬衫。它们都将派上用场。球会总监坐在书桌前,吃着三明治,吃相很猛,简直就像一条德国牧羊犬在尝试啃食一个填满美乃滋的气球。彼得试图阻止自己用餐巾纸擦拭球会总监和书桌的冲动,不过他至少成功控制自己没有用餐巾纸擦拭球会总监。

“你可以把门关上吗?”球会总监边嚼边说。

彼得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肠胃绞紧。他知道镇里每个人都以为他很天真,以为他不知道事情的动态。然而,他只能抱持希望。他关上了门,遏制住了这样的想法。

“我们会任命戴维担任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球会总监说着,就像教学视频一样不经思索、脱口而出。

彼得苦涩地点点头。

球会总监一边用手掸掉领带上的面包屑,一边说:“大家都知道,你和苏恩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欲言又止,像是以此来表达歉意。

彼得没搭腔。球会总监用裤管擦干手指尖。

“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你那种表情看起来像是我把你家的小狗卖给餐馆做香肠似的。彼得!我们必须以球会的利益为重!”

彼得低头看着地板。他服从团队纪律,而这就是他的自我认同。其中的基础就在于了解自己的角色,以及自己角色的权限。今天,他将必须多次对自己重复这段话,迫使大脑操控自己的心。当初说服他担任体育总监的是苏恩;当他感觉责任太沉重时,苏恩的门总是对他敞开着。

“恕我直言,你们知道我不同意这个决定。我不认为戴维已经准备好了。”他低声说。

他避免和球会总监进行任何眼神接触,而是任由自己的目光扫过墙壁,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只有在觉得非常不自在时,他才会真正避免眼神接触。蜜拉说,只要一发现自己处于任何类型的冲突中,他就会开始“想象自己在进行不定向飞靶射击”,即便是在超市里,当收款员找错零钱时,他都会全身冒冷汗,想缩成球状,紧张地指出零钱找错了。球会总监背后的墙壁上装饰着锦旗与照片,其中一面已经陈旧褪色的锦旗上写着“文化、价值、归属”。现在,他们正准备把那位一手打造他们周遭所有事物的男子给炒掉,彼得真想问问球会总监,他对这句标语的意义作何感想。不过,他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球会总监两手一摊,说:“我们知道戴维带兵严厉,但是他打出了成绩。而且,赞助商们可是花了大笔投资……看在上帝的分上,彼得,他们让我们免于破产。现在,我们得到了扬名立万的机会,用我们自己的产品——青少年代表队打出的成绩。”

彼得的双眼第一次看着总监,咬牙切齿地回答:“我们可不是要开发‘产品’。我们又不是在量产钉子。我们是在培养人才。这些小男生都是血肉之躯,不是商务计划书,不是投资目标,球会的‘新血培育计划’不应该是工厂,不管某些赞助商是怎么想的……”

他紧紧抿住嘴唇,就此打住。球会总监抓挠着自己的胡楂。两人看起来都累了。彼得再次低头看着地板。

“苏恩认为,戴维对青少年代表队训练得太凶。要是被他说中了,我很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喃喃道。

总监露出微笑,耸耸肩说:“彼得,你知道吗,如果你对煤炭施加足够的压力会发生什么事吗?它会变成钻石。”

安德森家从来不玩“地产大亨”游戏,这倒不是因为爸妈不想玩,而是因为孩子们拒绝玩这种游戏。他们最后一次玩这种游戏时,蜜拉把游戏盘悬在点燃的炉火上威胁说,要是彼得不承认自己作弊,她就要烧了游戏盘。爸妈的竞争力实在太强,导致玛雅和里欧拒绝玩这种游戏,以避免出糗。里欧喜欢冰球,因为他热爱身为团队一分子的感觉。不过,他担任器材管理员可能会和担任中锋一样快乐。玛雅选择了吉他。即使蜜拉真的尝试过,看能否比赛谁的吉他弹得比较好,但根本行不通。玛雅和运动有关的最后一点回忆是在六岁时输掉一场桌球淘汰赛,当时另一个女孩撞翻了她,害她输掉了比赛。负责颁发奖牌、主持儿童组比赛的小组长不得不把自己锁在打扫用具柜里,这样蜜拉才找不到他。回家路上,玛雅必须一再安慰母亲。此后,玛雅就宣布打算学一种乐器。